鉴花烟月 by 简青远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轻声喊我,“钟管家来了,请小公子到前厅去。”
  大厅里,简宁端坐一边,正言笑晏晏。
  另一边,坐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这人衣衫都雅,目光深沉,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果然,简宁笑着对我说:“来,非儿,见过明国师。”
  国师。
  我微笑,恭身施礼。
  明国师容长的凤眼微眯,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抬,算是见过。
  “你就是简非?”他微前倾了身子,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
  “是的,国师。我姓简名非。”我笑得一脸天真。
  简宁也在微笑,只是他坐得略直了些。
  “哦,为师早就听说过简非大名啦。”明国师微眯了眯眼,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简非希望没令国师失望。”我微微一躬,抬起头笑望着他。
  “哦——”他微笑,“好一个闻名不如见面。你认为这见面我会满意吗?”眼里带着些许兴味。
  “简非希望能。”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简宁略动了动身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环儿按吩咐将我折的一枝梅花拿了进来,正准备插进厅堂条案上那只古意盎然的瓶里。
  心里一动,我笑着上前,接过了梅花。
  “挟高山以越大海,说不能,那是真不能;为先生折肢,”我躬一躬腰,笑着将梅花送给明国师,“说不能,那不是不能,是不愿意去做。”
  “哈哈,”明国师放声大笑,“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他凤眼溢彩流光,转头对简宁,“看来传言终是传言啊。行了,简相,这学生明某收了。”
  哦?
  简宁笑得既谦虚又满意,他看我一眼:“惭愧,犬子顽劣,以后少不得劳烦国师了。”
  明国师笑着把玩手中的梅花,“嗯,这花清雅,枝却虬劲,不错不错。简非,你将这花送给为师,又是为哪般哪?”
  这么快就自称是老师了?
  不过看来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看我下不了台了。
  我嘻嘻一笑:“梅破知春近,学生无所有,只得聊赠一枝春了。还望老师以后多多教导。”
  “哈哈,”明狐狸先是一怔,后又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梅破知春近,聊赠一枝春。有意思有意思,此番诚不虚行。简兄,”他抬手一揖,“简兄有福啊。明某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教书任务了。”
  送走明狐狸,简宁牵着我的手缓缓回走。
  “非儿,你真令为父吃惊,”简宁紧一紧我的手,“刚才那番对答也是你那些纷乱、古怪的念头之一吗?”
  我脚步一滞,“非儿也糊涂,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是不是非儿又做错什么了?”
  我抬头紧张地看着简宁。
  简宁拍拍我的头,叹息一声,“不是做错了,是做得太好了啊!”
  他站在我院中的梅树下,低声重复着“梅破知春近、梅破知春近”,容色似悲似喜,不知在想什么。
  清冷的梅花,玉一样温润清秀的容颜,天青色长衫,如月皎皎,玉宇无尘。
  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这张我如此熟悉的脸庞,心底涌起沧沧凉凉的悲伤。
  他离我如此近,却又是这般远。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对?
  飞云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亲热地偎向我。
  抹抹眼睛,搂住它的头颈,将一粒松子糖喂进它口中,“喂,今天我生辰,快说生日快乐。不然,下次没糖吃。”
  飞云甩甩尾巴,嘴巴凑到我袖袋口。
  “这马有趣,它也喜欢松子糖?”简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侧。
  飞云戒备而不耐烦地扫一眼简宁,又回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的袖袋。
  “呵呵,这马像你呢,非儿。”简宁低笑出声。
  “哦?那就是说它也像爹爹了?因为,非儿像爹爹。”我抬头作大悟状。
  “哈哈——”简宁大笑出声。
  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轻松、率性。
  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弯腰轻轻抚过我的脸,“不,非儿,你不像我,你长得很像你娘。”
  他话音中不胜低徊之意,令我心中不禁一酸。
  “爹爹,”摇摇他的手,“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简宁细细地抚摸着面前雪白的真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每一分的沉默都变成一种重压,渐渐令我不胜凉意。
  操之过急。这四字一闪而过。
  行来皆错。
  这次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将错误进行到底了。
  “爹爹不满意这礼物?”我故作委屈。
  “不,我,只是太吃惊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它从哪儿来?”
  “我们家中织出来的啊。”现在终于知道自食其果的味道。
  “什么?!”
  将简宁带至后院蚕房,“喏——就是这儿养的一种虫子,它会吐丝,像蜘蛛一样。不过,蜘蛛丝非儿无法将它织出布,就将这些虫子从桑树上抓回家来玩,它们居然真的行。”
  我语无伦次,这样说话是不是更像六岁的小孩呢?
  简宁站在蚕房里,细细看着,神色又是忽悲忽喜,既惊且疑。
  后来不到六年的时间,昊昂国因为丝绸的出产而国力大增,在与各国贸易中开始占据主要地位。
  各类饴糖销售也成为昊昂国经济来源之一。
  丞相简宁的名字传遍各国。他在昊昂朝中地位一时无二。
  此是后话。
  只是从这件事后,我告诫自己别再冒险。
  开始真正学着做一个孩子,没有机心的孩子。
  谁道人生无再少?
  六岁。
  权当是家明送我的又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文中人物对话所涉及的前贤书文,青远一并在此打个招呼了... 
                  人海身藏之一
  万人如海一身藏。
  生日过后不久,简宁告诉我再过几天明国师会正式收我为徒,传道授业。
  在早先被我改造过的书房内,问坐在窗侧的简宁,“爹爹,明国师他凶不凶?”
  “呵呵,非儿也会怕吗?”简宁手指轻敲桌面,“他不凶。你只要依老师说的去做,做好就行。”
  呵呵,不凶。
  师从他之后我才知道,他确实不算凶。
  他,可怕。
  明于远,昊昂国师,文采风流,胸中丘壑万千。
  十四岁现身朝堂。十六岁始成为先帝的倚仗重臣,并受命悉心教导太子——他曾经惟一的学生。
  先帝崩,太子即位——现在的昊昂国君文帝慕容毓,比简非大八岁的少年皇帝,亦视明于远为心腹与肱股之臣。
  这些,全是后来了解到的。
  这样的人,居然成了我的老师。
  简宁为什么要请他来教?
  他在朝中地位超然,有时数日不上朝,就坐在我的书房里;有时,留下一大堆读书写字任务,几日不见来。
  我常常在看书、练字累了的时候,会独自出神。
  此时,明于远正坐在我右边的那张金丝楠乌木书桌前,不知在看什么书。
  案头供着一蓬雪白的香花。
  左侧窗外,潇潇疏疏的竹子,光影斑驳。
  似乎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家明专注沉静而极书卷气的脸庞。
  “简非——”突然明于远的声音缓缓传来,“是不是觉得为师很好看?你已经盯着我很久了。”
  “啊?”我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看你是太闲了吧,把今天的书背来听听吧。记住哦,错一字,罚写字五十张。”
  记得初次授课,明于远曾问我想学什么。
  我脱口而出:“风花雪月。”
  “哦?”他一滞,“不学经国安邦之术?”
  “治国平天下,有国师、爹爹就够啦,学生惭愧,只想着风花雪月。”
  “好一个治国平天下,简非,”他狭长的凤眼里神色难辨,“行,我们就从风花雪月开始吧。为师,也已太久没有亲近这些了。”
  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风花雪月。
  四字清遒,英爽流风。
  我轻噫出声,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你先将这风花雪月四字写满十遍吧。”他也笑着看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我心微颤,忙敛眉,依言而行,伏案书写。
  这次,用的是右手。
  在这儿,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左撇子,左手练字,左手持物,右手只作辅助。
  右手,也练过,在左手练累的时候,可终是觉得没有左手使用起来灵活。
  就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十多年的练字底子,即使现在用右手,我想,要写好这四字也不是太难的吧。
  只是,要模仿明于远的,将他的清遒之气写出来,得费些工夫。
  我写得专注而投入,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边。
  “这是你第一次写字?”他脸上神色不显。
  “是。”
  后来,他拿出带来的书,翻开一页,教我认读。
  书是版印的。
  不知这儿有没有活字版的,我心中疑惑,却不再开口。
  文章内容并不艰深,记录的大约是昊昂国某处的山川风物,文笔倒也简练,十分优美就谈不上了。
  读两遍,也就会了。
  这文章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会有难度,可是对一个有十多年读书经历的我来说,就不是什么难为之事了。更何况,我也是应试教育下的一员,记诵一事原本就如家常便饭。
  人如果有回头路可走,百分九十都会成为天才。
  我又想起这句话,不禁心中苦笑一声。
  “怎么了?有问题?”许是听不到我的读书声,明于远的声音传来。
  “不,学生会了。”我笑着说,接着将它背出来,流利清晰,抑扬顿挫,一字不差。
  明于远脸上的表情这次没藏住,我笑出声。
  再后来,他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深,一本书,用不了两三天。
  他眼底的兴奋是掩饰不住的。
  字也没拉下,不过他有一次说:“简非,你的字可比不上你的记忆啊。”
  那是当然,我在心底小声加一句
  只是他不知道,我每天只用很少的时间右手练字,绝大多数是左手写。
  只要写好后,小心将字毁了,也就没有痕迹。
  “卟——”头上传来一阵疼痛,我吃一惊,抬头看见明于远站在身边,“叫你背书,你却坐那儿半天不出声,怎么?终于也有难倒简非的文章了?”
  他似笑非笑。
  近三年来,他大约对用背书之事来难倒我已不抱希望了吧。
  这次又令他失望了。
  他听完后,叹息一声,“简非,这两年你也读了不少、背了不少书了,只是如何化为己有,所谓活学活用,就只能看个人了。以后要看什么,为师尽量给你搜了来。你就自己看自己思考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当然,”他又拖长了声音:“书中所写,你也基本明白的,对不?”
  我一愣,看向他。
  “呵呵,简非,你不简单哪——”他眼里光彩流动,宛如狐狸,“没有什么人初接触那些书会像你这么兴趣盎然的。”
  我有吗?原来我以为藏得住心思,却不想原来连表情也没有藏住。
  看来,在他的眼中我还真是个孩子了,这样也好,不是吗?
  “以后,我们就随便谈谈吧,”他提议,“如何?当然,字你得继续练。琴嘛,你也自己练着吧。”
  说罢,看我一眼,颇为意味深长。
  他又发现了什么?
  我曾师从广陵琴派名家,也是连学且练十多年。
  之所以选学古琴,因为家明说古琴轻、微、淡、远,令人绝俗。
  我当时听得莫名,家明笑敲我一下,“你什么都放心里,像个小大人,还是现在这个表情适合你。”
  “就学它吧,你性静,可能更适合。当然,学不好也无所谓,反正是玩,对不对?”家明朝我眨眨眼。
  我笑出声。
  第一次觉得身为孤儿也许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因为,我还有家明。
  年光与人事,东去一声声。
  如今,不知与他隔了多少山川、多少光阴,只留我一人,将往日种种一一拾取。
  古琴。
  那天简宁送来古琴,说是明国师亲自替我选的,因为他第二天开始授琴课。
  琴,色沉近黑,琴式似伏羲而琴体较薄,似与宋琴略类。
  轻轻拂拭,其音古朴透净,端是一张好琴。
  明于远授琴那天,设帷焚香,当窗而坐,素衣一袭,神情淡静。
  半晌,指下如秋山烟净,林表霁月,寒涧流响,孤松岩岩。
  这样的琴音,我再练十年怕也赶不上。
  想不到他的弹奏清妙如此,在我所知道的古琴演奏大师中,也罕有其比。
  我不禁对他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