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 by 简青远





  
  刚要开口,容珩却站起身,并伸手把我拉起来:“走吧,射箭课早开始了。”
  他的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明快,眼底一点笑意,使他看上去十分生动。
  我笑起来:“容珩,刚才顾惟雍有没有向你道歉?”
  
  他一愣,看神情竟似想不起顾惟雍是谁。
  不会吧,忘得这么快?
  他看我一眼,微笑起来:“你这小笨蛋。再说一遍,我与其人没有半点关系。快走吧,坐在这儿,你也不怕再受了风寒。”
  经他提及,我才觉得有些怪:“容珩,我身上的棉衣你找谁做的?虽轻巧,却十分暖和。”
  
  回答我的是:“把那幅画送我,我教你射箭。”
  “行。画落在懂它的人手里,是最好的归属。”我笑道。
  容珩忽然停在了路当中,害我差点儿撞上他的背。
  我使劲一推他:“快走,要是教不会,我会收回的。”
  
  射箭。
  书院南面的广场上,一溜排开二十个箭靶。
  张淼跑过来拉住我:“穆非,刚才哪儿去了?到处找你不着。快来,我教你……喂,容珩你,你松手……”
  
  张淼被容珩轻轻一拂,连退几大步,犹自站立不稳向后跌去,我忙上前扶住了他。
  “穆非,还是你有良心。明天与我一同去看我哥成亲,好不好?书院里很多人都去的。我家就在南山府,两个时辰就到了。告诉你,去了肯定还会看见风神如玉的大……”
  
  大……?谁?
  未及问,容珩拖了我越过张淼来到最南端的箭靶前,并把一枚扳指套在我左手拇指上。
  
  他挑了一把弓给我:“试试这个。”
  我用力,拉不动;再用力,仍是拉不开。
  重试另一把,牙都咬酸了,弓,纹丝不动;右手却疼得厉害起来。
  场中有人哈哈大笑:“真是大开眼界啊,纵使煞费苦心,傻瓜仍是傻瓜。射箭?怕是劈柴刀更适合某些人吧。”
  伴着笑声,嗖嗖嗖,三支全中靶心。
  顾惟雍拿着弓,薄唇下撇,双眼斜挑:“哼,道歉?待会儿看谁向谁道歉。”
  他看了看场外,满脸竟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朝容珩眨眨眼睛:“看来又连累你啦。”
  容珩一笑,自身后环抱了我,抓住我的手,开弓,搭箭:“看好了——”
  还没反应过来,场中喝采声轰然如潮山层叠:“好!好!”
  好?
  好什么?
  看看前面的靶子,上面一支箭也没有。
  
  “小笨蛋看哪儿呢?”容珩扯了我的耳朵,示意向右看。
  右边……?
  顾惟雍面色白得像下了霜,而且还是厚厚的一层;他死死盯着容珩,又转头去看看箭靶,嘴唇也白得像浸了盐霜。
  
  霍!
  我这才看到顾惟雍钉在靶心的三支箭,竟分别被另外的三支箭自中心劈开、却又不劈到底,看去竟似每支开作三瓣、剩一点箭尖嵌在靶上,呈兰花状,颤微微地动。
  
  张淼哈地一笑:“劈柴啊劈柴!有些人天生大嘴巴,兰花一样开个不停。”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张淼的说法十分形象,不由跟着大笑起来。
  
  顾惟雍“呯”地扔了弓,大步向我们走过来,没走几步却停住了,盯着场东,一丝笑意自眼底露出。 
  射箭场上,诸生不约而同停了动作,向东看。
  
  “咦?穿灰蓝色棉袍的不是我们院长吗?他要笑得那么小心翼翼的干嘛?走在院长前面的人是谁?啧啧啧,瞧那一脸平易近人的笑容,礼贤下士来了?后面亦步亦趋鸭子似的一群,全是下属?”
  
  张淼小子也够聒噪的,在我身旁边指点还边摇头。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因为他说得实在是太形象了。
  容珩瞥了人群一眼,转身挑弓去了。
  
  这一次居然能够拉开弓,不由眉开眼笑自我表扬:“霍,力气真是见风长啊!”
  容珩笑着一捋我的头,递过来一支箭,详细讲解了射箭要领:“试试?”
  自然。
  
  我汗都瞄准出来了,总算对准了箭靶;持弓的右手却无法稳定,跳得风中烛火似的。
  “小笨蛋!犹豫什么?力气贯注,射!”
  
  嗖地一声,箭离了弦;我被回弹之力震得鼻子大酸,弓差点儿脱了手。
  箭,飘飘忽忽,直向高空蛇行,又,……落了地。
  我傻了似的看看它,又看看容珩。
  
  容珩也发了半天呆,突然哈哈大笑;似乎越看越觉得好玩,竟是笑不可仰,顺手把我的头发揉成了漩涡状。
  
  箭,竖插在脚尖前,只差分毫就射中我的……脚面。
  
  “好好好!”身后居然响起一阵掌声。
  谁?
  原来东边的那群人已走近了,正站在不远处看。
  打头的那位,笑得真叫和蔼可亲,鼓掌的也是他;左边顾惟雍傍着他,笑得满脸花,又附身过去说着什么;右边是院长,皱眉攒目地笑,似乎满嘴牙全在疼。
  
  “容公子?穆非小友?”那人笑着上下打量我们一番,一步一步地踱过来。
  这一回,笑得十分儒雅:“顾问峤有礼了。”
  容公子面无表情,好半天,才淡而无味地嗯一声算是招呼过了。
  顾问峤的笑容半丝不减。
  霍,真好修养。
  
  “穆非见过顾……问峤前辈。”我忙微笑着朝他一揖。
  容珩咳起来。
  张淼本在瞄准,突然向前一个趔趄,一箭射脱了靶。
  顾前辈顿了顿,又继续笑。
  
  “小子放肆!”身后有人暴喝,“顾大人是京兆尹!”
  哦?
  顾大人冷了脸:“收声!不要吓坏了穆非小友!”
  那群人躬身:“是!”
  
  “容公子,穆非小友,”他笑着转过来,“听小犬顾惟雍说二位是他同窗。嗯,小雍生性高傲,得罪之处,问峤代为赔礼,问峤想邀了二位去喝杯茶……”
  容公子竟拉了我就走。
  
  我压低了声音:“容珩,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太无礼了……”
  容珩置若罔闻,继续走。
  我被容珩拖着,满怀歉意地回头看了看顾问峤:“抱歉,大人。容珩他……我们……”
  顾大人笑得极温和,朝我点点头:“没关系,你们去吧。他日有缘,再聚。”
  又威威严严冷了声音,正了脸色:“顾惟雍你这孽障!平日不认真读书养气,只知惹是生非!你、你……!”
  顾孽障涨红了脸,瞪着他那儒雅得发出圣人之光的爹,直发愣。
  
  “顾大人真好气度!”
  “顾大人好涵养!”
  “好家教!”
  “顾大人,公子面子薄,别……”
  站着的那群人,不住声地赞叹、劝说。
  
  “唉,罢了!”顾问峤总算克制了脾气,没有当众教子,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苦笑。
  一拂袖,准备离开。
  “顾世伯别生气,小雍人其实很好的……”依稀是顾惟雍的同桌。
  看诸生神情,对顾问峤也颇敬仰。
  
  “呃,那个,那叫穆非的,就和本院一起,陪顾大人去喝杯茶吧。”院长尴尬地发了话。
  容珩停了下来,微笑着压低了声音:“小非,不必我教你如何去对付顾……大人吧?”
  怎么说话呢?
  对付?
  如此心胸气度的人,对付?
  容珩轻笑:“你这小笨蛋!算了,有……料他也生不了事。你好好去玩吧。记得开心些。”
  
  呵呵,玩。
  一脸微笑的顾问峤力邀我与他同官轿,结果我才坐上去,他就变成了顾大人。
  捧着官文一路头也没抬。
  非常日理万机。
  
  约一个半时辰,轿子停了下来。
  顾大人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眼皮耷拉着:“听说在书院很出风头嘛?琴弹得不错,茶也沏得不错,嗯——?今宵本官有几位朋友要款待,就一旁茶琴伺候着吧。”
  未等我回答,他已下了轿:“把他带上。”
  
  果然是……带上。
  左右一个大块头,几乎没把我架空了走。
  竟来到了南山府衙。
  
  “顾大人——顾大人——喂!你们你们怎能如此对待本院学生?!”院长一只脚跨下轿子,十分错愕。
  顾大人过了很久才听见。
  听见了,立刻就动了怒:“放肆!怎么如此对待请来的贵宾?!”
  于是,两旁架着的,改成扶;仿佛我弱不胜衣,不扶即倒。
  院长的脸色和缓下来。
  
  “下官见过顾大人。顾大人真是风采出众,我南山府人人敬……”一人立于门槛下,一张脸笑得万花筒似的。
  “卫明府客气了。几位大人到了没有?”
  “大人们刚到,正在东花厅。不过他们似乎要赶着去南……啊,大人,小心台阶——”卫明府怕是个驼背的,虚引着顾问峤,一路横侧着身子向前。
  
  “这,呃,这位,劳烦卫明府带他下去洗了手脸,送过来。”
  到了这份上,我已气不起来。
  目送顾问峤走进室内,转头发现卫明府不仅不驼,身子骨还很挺拔;不笑时还很目清目秀。
  呵呵,好玩。
  他见了一愣:“你小子笑什么?你还有心思笑?赶紧洗干净了伺候大人们是正经。”
  问题是似乎洗不干净。
  卫明府亲自动手,嘴也没停下:“脾气挺倔?瞧这左手疤、右手肿的!打架打的吧?唉,现在的年轻人,只知动拳头不知动脑子……”
  
  我实在忍不住:“那是。学生惶恐,哪及大人脑子动得快?”
  他打量我片刻,突然笑起来:“小子有点意思。卫某身在官场,自然得动些脑子。像顾大人那样的,卫某还不敢高攀。顾大人特清高,向来瞧不起没水平、露骨的奉承……咳,头再低些下来……”
  
  我被他按在铜盆中,洗脸。
  他叹口气:“这脸还洗了做啥?怎么擦都是灰扑扑的。这样子只怕要败人兴致……到了那儿,小心些,头尽量不要抬,听到没?对顾大人,要远着些……”
  他咳一声住了口,脸上又带上谦恭的笑意,原来已经来到了东花厅外。
  这卫某笑对门外顾问峤的侍卫:“人,已送来,请代为通知传一下——”
 
  只来得及谢了声这位官场中别有风味的南山府卫知府,就被侍卫一推:“进去吧!”
  我扑进了门内。
  
  “……下官待会定负责护送大人们去南山书院……”
  
  里面的人停了说话,看过来。
  我抬眼看去,一下子站得直了。
  
  对面主位上坐着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不是宁王爷慕容敏阿敏又是谁?
  阿敏他右边,笑得淡而远的,简宁?
  简宁……
  我的心顿时热起来,眼睛也热起来。
  
  他二人见了我,愣了几秒,齐齐咦了一声。
  窗口一人转过身来。
  宋言之。
  他一接触到我的眼睛,也是轻噫一声。
  
  顾问峤温温一笑,笑中含着歉意:“闻说这位穆非小友出身寒门,但琴艺绝佳,茶道非凡。可见我皇新政推进卓有成效,百姓衣食非足,已有余暇精研琴棋书画。今天下官特地从南山书院请了他来,陪陪宁王简相宋大将军。穆非如有礼仪不周处,那是下官未及培训之过,还请大人们见谅。”
  
  简宁他们三人的表情,一下子真是说不出的精彩。
  

闲话当年

  流水汤汤,狡童何往?
  
  京城里,茶楼中。
  众人喝着喝着,就第一千次地说起那个小孩。
  凡是见过的,都争说;临到张口,又觉得词穷。
  
  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白玉镂成的小人儿;是上天零落人间的精灵;
  说他的眼睛是最亮的星星变的,清波盈盈看得人要跳进去;
  他的笑容是最灿烂的阳光,伤心的人见了都要跟着欢喜;
  声音是最纯净的泉水叮叮响,听得人心软软的,恨不能化成水伴了他去。
  
  说他……
  说得最多的是他的恶行。
  
  相府里从来不寂寞。
  温柔的丫头环儿,这天又在钟管家面前不住地哭。漂亮的脸上,眉毛只剩下一条,另一条半夜里被人剃了;
  大厨王师傅最引以为傲的漂亮胡子,起床后发现被人染成了七彩;王师傅的怒吼声,吓得那只待宰的芦花大公鸡窜上了房顶;
  过往的行人啧啧称赞:“相府里连只鸡都养得与别家不同。”
  小厮架了梯子上房抓鸡,不想昨天还好好的梯子居然坏在第七级,小厮摔了个结实,大疱把帽子顶上来一寸半高。
  ……
  钟管家实在没办法,告了状。
  
  那天早晨,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