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之中(附槛之外)






   这天因为加班弄到很晚,出公司的时候已经都过了晚上九点了。回家的路上前面又发生了交通事故,变得只能单向通行的道路导致了大堵车。好不容易回到公寓的时候,十点钟都过了。 

   带着白天赤日炎炎的余韵,都晚上了停车场里还氤氲蒸腾着沥青难闻的味道。疲惫已极的堂野垂着头爬上楼梯,打开家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曾经见过的鞋子,肮脏的白色运动鞋……是喜多川来了吧。 

   “我回来了……”这样说着走进厨房去,见麻理子正在桌子旁边收拾堂野的那份餐具。看了看里面的客厅,喜多川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仰面朝天的男人的胸口上,还有个穗花像小猫一样的躺在那里把身体团成一团。 

   “哎呀,那不会很重吗?” 

   松着衬衫上的领带,小小声地问道,麻理子苦笑起来。 

   “自从喜多川先生一来,穗花简直高兴坏了。粘着他怎么拉也拉不开。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喜多川先生本来要回去了,可是穗花大哭起来,结果喜多川先生也只好继续陪着她玩。不过后来也累了,现在两人都睡着了……” 

   堂野坐在椅子上,手捧着茶杯出神地眺望着沙发上的两个人。在不知情的人看起来,他们就好像真正的父女一样呢。 

   离最初喜多川到堂野家来吃饭,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这段时间里,喜多川都以每周一次、或者两次的频率来到堂野家一起吃饭。 

   开始喜多川会给堂野打电话,然后在公寓下面等着堂野下班回到家,一起进屋门吃饭。和之前一样,只要麻理子在,喜多川就很沉默,基本上都不说话。只有在回家时,堂野送他到家路上的七八分钟的时间里两个人会零零星星地交换两句对话而已。 

   虽然说着话,他也不会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说“喜欢你”或是“好寂寞”之类的东西了。堂野觉得,这是喜多川已经在心里划下了界线的结果。 

   是越来越习惯了吧,后来即使堂野不在喜多川也会到家里来,和麻理子与穗花一起吃饭了。事情开始于喜多川“因为工作的关系得到了一些点心”,下班的时候就带来给穗花。那时正好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麻理子就问:“虽然我丈夫他不在,不过您和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喜多川没有拒绝。然后等堂野回来的时候饭已经吃完,他自己先回去了。 

   刚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堂野吃了一惊。都不敢相信喜多川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来拜访,还一起吃了饭。可是一想到这也说明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家”,又无端端地觉得开心起来。 

   那之后,说是在工作的地方拿到的,喜多川一次次地给堂野家带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如果是建设个人住宅的时候,房主常会给建筑工人们送些水果、点心、果汁之类的东西来,而他说这些东西是大家分好后剩下的,他只是带了回来。 

   虽然跟他说过了不用这么客气的,但喜多川却说着“反正也是剩下的东西……”以后也还是照带不误。 

   “喜多川先生今天又拿了西瓜送咱们。刚才我们先吃了一些,真的很甜很好吃呢。” 

   面对着堂野,麻理子的声音忽然降了一个调子。 

   “喜多川先生真的是个不可思异的人呢。一开始我还害怕他,可是跟他多相处之后就一点没有那种感觉了。今天他还说‘总是麻烦你做’,帮忙我洗了碗呢。” 

   “是喜多川洗的?” 

   “是啊。你也要向他好好学学哟,老公大人。” 

   堂野嘟囔着“真是有点麻烦呢”,麻理子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啊,就好像一个大孩子一样。” 

   “孩子……?” 

   “他和穗花很认真地在玩。与其说是你的朋友,看起来更像是穗花的男朋友的感觉哟。啊,我这么说对男性是不是很失礼啊。” 

   堂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才好玩呢。穗花她呀,居然对喜多川先生求婚哟。她说‘和穗花结婚吧’。本来小孩说的话打打岔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喜多川先生却很认真地说‘我们年龄差了三十岁,等你长大后心情就会改变的’。哎呀,我忍笑忍得肚子都快疼死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呢。” 

   当时的情景似乎浮现在了自己眼前一样,堂野也笑了起来。吃完饭之后时间过了十点半。抱起趴在喜多川胸口上睡得正香的穗花的时候,男人也被吵醒了。用睡糊涂了的眼睛矇眬地看着堂野。 

   “你又陪穗花玩了吧,真是抱歉耽误你到这么晚。” 

   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一样,他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低声说着“这没什么……”。 

   “西瓜我也吃了,真的很好吃。” 

   喜多川从沙发上撑起身体,大大地摇着头。 

   “我送你回去吧……” 

   堂野把穗花交给麻理子后,和睡眼惺忪的喜多川一起出了家门。对方是男人,本来没有直接送他到家的必要。可是第一次送了他回去之后,吃完饭把喜多川送回家就成了一种习惯。 

   “今天,开车就好。” 

   总是步行回去的,真难得喜多川会说出这句话来。可是说老实话,他说开车还真是让人感谢。加班让堂野很是疲惫,想要快点休息了。 

   坐在副驾驶席,喜多川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大哈欠,很困似的不断揉着眼睛。问他平时都是什么时候睡觉的,果然,他回答说是九点。 

   走路七八分钟的路程,开车过去也就花个两三分钟而已。 

   “你家的妻子说她想要第二个孩子哦。” 

   在把车子停到喜多川家门前的同时,男人突然开口这么说。 

   “啊……” 

   “想要第二个。” 

   的确麻理子是说过这句话,可是为什么喜多川要突然对自己说这个呢,堂野一头雾水。 

   “啊……可是我们生活得挺紧的,要第二个孩子可能会比较困难吧……” 

   喜多川“唔嗯”地轻声哼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想要第二个孩子了的话,就告诉我。” 

   “为、为什么?” 

   “因为要去死。” 

   谁、谁啊?被他惊得呆呆地问着,喜多川唰地侧眼扫了堂野一眼,回答说“我”。 

   “为什么我想要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要死?” 

   喜多川唰啦啦地搔着头。 

   “死了的话,说不定就能转世成你家的孩子了。” 

   “那是不可能的吧!” 

   堂野不禁大声地叫了起来。 

   “说不定是可以的啊。昨天我看到的书上说,死了的孩子会转世成同一对父母的孩子。这些东西应该不都是在撒谎吧,那为什么你说不可能呢?” 

   喜多川的表情非常认真。 

   “可是,你要去死啊?” 

   “是啊,就是这样。” 

   “如果你死了,那不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吗!” 

   可是……喜多川还在继续说下去。 

   “可是,比起现在这个样子下去,我想要做你家的孩子。这样的话,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 

   喜多川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的家很温暖,也很喜欢在家里面的味道。但是,到了时间我就只能离开了。对我来说,那里是可以玩的地方,却不是可以一直留下去的地方吧?” 

   堂野一拳狠狠捶在方向盘上。 

   “我可并不是为了让你说出要死这种过分的话来才请你去我家的!我只是希望,至少……让你明白一下什么是家庭的感觉……” 

   喜多川被他说得低头不语。 

   “可是喜欢别人的这种心情,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消失呢?” 

   低低地,他问着。 

   “我已经觉得很烦了,也受够整整一天里都想着你的事情了。为了不再看到你的脸,我是不是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呢?可是我知道你住在哪里,等我想见你的时候,我一定又会跑回来的吧。啊,对了,我干脆再被关进号子里去好了,在那里的话……” 

   “别说了吧……” 

   堂野恳求着。 

   “什么去死进监狱的……你不要这样把自己不当一回事啊!” 

   喜多川呼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我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完全无所谓的。可是,只有你让我有了奇怪的意义。所以我才会一直这么在意你。” 

   喜多川跳下了车子。堂野慌忙也从驾驶席上跳出去,向着要进门去的男人怒吼着:“不许想这些奇怪的事情!”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就这样进门而去。堂野带着仿佛遭到了当头一棒一样的感觉,转身坐上了车子。为了转世成为自己的家人所以就要去死……喜多川这样的思想,令自己的胸口悲哀地作着痛。 

   他才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人。喜多川自然是有着作为喜多川这个存在的意义的。自己之所以会关心喜多川,也是因为他有着能令人做出这些来的、作为一个人的魅力。 

   是因为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粗暴而冰冷地对待吧……的确这些就足够让他绝望了,才会说出无论生死都无所谓这样的话来。 

   谁能来呢,谁能来爱着这个男人呢,堂野这样想着。谁能来爱他爱到让人烦的地步,再也不会说出去死这样话的来,用爱情和责任紧紧地束缚住他吧。 

   八月末尾的时候,麻理子辞去了超市的零工。她突然就这么做,想来应该有什么理由吧,问她她却只是低下头去说“和那里的人不太合得来……”,然后就再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堂野见妻子不想多说,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进九月的最初一周里,星期五晚上过了十点,突然有电话打来。堂野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我是超市的田口,请问麻理子小姐在吗”的男人的声音。原来工作地方的上司找妻子有什么事情呢,把电话给了妻子,可是还不到一分钟,麻理子就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田口先生有什么事吗?” 

   一问她,平时很少感情激动的麻理子却很生气地丢下一句“我才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的吧,总是有什么事情才会找你的……” 

   麻理子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眉头紧皱着,以愤怒的表情叹了好几口气。然后才转眼看着堂野。 

   “他让我去陪他太太谈话。” 

   “太太?” 

   “他的太太这一年来一直身体不好,就和更年期一样老是为一点小事就生气,还拿他当出气筒。以前我就被拜托去陪她聊过好几次,可是都已经辞职了他还打过来,给我添多少麻烦啊。” 

   堂野站起身来,在麻理子的身边坐下,抱住她的肩膀。 

   “不要这么说了,如果只是听对方说话就可以让她消气的话,那去听听也没关系啊。” 

   “可是……” 

   麻理子还是很愤慨的样子。 

   “我讨厌他太太。她过去当过模特,老是拿这个来炫耀,虽然她个子很高人也漂亮,可那种老是看不起人一样的说话方式特别讨厌。” 

   不想要从妻子口里听到别人的坏话,堂野轻轻吻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年轻的妻子也“对不起”地道了歉。 

   “我都知道你讨厌这样的话了,还和你发牢骚,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你也需要发泄的吧。” 

   “我……”麻理子低垂着眼睛。 

   “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就想,他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如果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绝对会幸福的,我就是这样确信着。” 

   那你幸福吗?这么一问,她大大地点着头,抱住了自己。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堂野的手指孕育起了热量,可是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想要伸手去接,麻理子却先站了起来说“啊,我想是找我的”,接的却不是母机,而是厨房里的子机。说了两三句后,她捂着话筒,告诉堂野说“是我高中的同学”,然后走出了客厅。 

   正在气氛好的时候却被搅了局,有那么点遗憾。忽然很难得地想要喝啤酒了,就打开了冰箱,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喝着啤酒。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麻理子回到了客厅。 

   “高中时的朋友约我后天一起去吃饭。不过还有穗花在腾不出时间来,我就拒绝了。” 

   坐到堂野的身边,她说着“给我喝点”拿过自己的啤酒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因为“人际关系”的问题辞了职,原来的上司在辞职以后还要求她陪自己太太。妻子说不定真的是很累了。那么只不过是一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