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之中(附槛之外)






  三桥“唉——”地瞪圆了眼睛。“猥亵罪需要高裁?而且骚扰这么点事的话,庭外和解都不行吗?”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堂野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看。在拘留所度过的漫长的时间,高昂的律师费,浪费了这一切的“有罪”判决。既然这样,一开始哪怕是说谎就承认了的话,只要交三万元的罚款做个简略式的起诉,当天就会被释放了,不会给父母和妹妹添麻烦,说不定也不会被单位解雇了……胸口一阵刺痛,相信着自己的无罪而忍耐的一年半简直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弃荒废了。 



  “啊,人生总是会有很多波折的嘛。你就想这也是一种学习,忍一忍吧。” 

  芝劝谕一样的言辞让堂野很在意。什么学习啊,成了罪犯被进了监狱,打发着被规则束缚的生活,每天做着单纯的作业,这哪里是“学习”,有的也只是“屈辱”而已。 



  一下子觉得恶心起来,冲进了厕所。果然,晚餐全都吐了出来。漱过了口嘴巴好了一些,咽喉的深处还火烧火燎地难受。想要一个人,想要一个人呆着……但是,就连这个愿望都无量实现。就算想躺下,现在也没有到就寝的时间,被狱警看到会被警告的。只得坐回作为自己的“场所”的坐垫上,趴在了桌子上。 



  “喂,你没事吧。” 

  芝间,连头也没抬地含糊答了声“嗯,还好……” 

  “你肚子不好啊?”  

  “不……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趴在那里沉默着,谁也不再来和自己说话了。从胃的底部传来了一阵阵的刺痛,不觉眼角就渗出了眼泪来。 

  “说起来田冈也马上要被假释了吧。昨天洗澡的时候,他当着大家的面炫耀着他那话儿,我还想着怎么了过去看,原来埋进去的球又增加了,我觉得真够可以的。” 



  是公文的声音。 

  “可是那个人也放得太多了吧,凸凸凹凹的就像葡萄一样,看着就恶心。” 

  三桥拖长了声音回应他。 

  “如果能像葡萄一样‘好’的话。” 

  芝一语双关地揶揄道,笑声轰地响了起来。会在那话儿里埋珠子,也只有黑帮的流氓了吧。本来应该是和自己完全无缘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家常便饭一样,一想到这些,心情就更沉重起来。 



  “话说回来,田冈先生到底是干了什么才进来的?” 

  三桥问,公文若无其事地念叨:“是杀人啦,杀人。”杀人……这个单词让心脏扑通跳了一下,堂野抬起了头来。 

  “跟偷情的女人吵起来,打了她结果把她给打死了,应该是这样。” 

  芝擦着下巴尖,又补了一句。 

  “那不是判太轻了吗?四年……是五年对吧。” 

  三桥以不能理解的表情皱着眉头。 

  “因为是伤害致死。本来只是给她点教训,结果没想到对方一下就死了什么的,这也说得通。” 

  芝说,三桥哼了一声。 

  “杀了人也只判四五年,真够便宜的了。” 

  堂野一凛。杀人这种事可是不寻常的,虽然不寻常,在这里却是如此普通的话……叮咚叮咚,房间里的广播喇叭发出了像上课铃一样的电子音。谈话停止了,大家一起开始整理起桌子和坐垫来。见周围的人都铺上被子,开始换衣服,堂野也迅速地换上了睡衣。脱下来的囚服学着旁人的样子叠好放到被子那边去。 



  被子散发着汗臭和体臭混在一起的特殊臭气,又是在厕所旁边,粪便臭味很冲鼻。虽然电视开了,但放着的是娱乐节目。本来就不喜欢娱乐节目,声音又很吵,可是也说不出“关了电视”之类的话来。 



  趴在褥子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从脚底渐渐泛上了阵阵空虚。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又臭又吵的地方,在真正的罪犯中间睡觉呢。 

  明明一件坏事也没有做过。初中高中都是一天没迟到,一天没缺席,拿了全勤奖。大学还参加了支援埃塞俄比亚饥饿儿童的慈善团体。在市公所就职后,也只因为感冒休过一天病假而已,一直是认真地、认真地去做着的。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哪里有错,以至要落到这个地步呢。也许一切也只能用“运气不好”一句话来打发了吧。 



  通知就寝时间到了的音乐声响起,电视机被关掉了。房间暗了下来。十分钟不到,就传来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就算塞上了耳朵也还是很刺耳。焦躁地翻着身,叹了一口气向旁边看去,视线却与旁边的男人相遇了。黑暗之中,男人的眼睛看起来像闪着光一样,堂野吓了一跳。他就是这间房里最年轻的那个叫做喜多川的男人。喜多川向着噪音的根源公文头边的褥子上“咚”地砸了一拳,吵得要死的磨牙声顿时就停止了。 



  “谢,谢谢。” 

  即使道了谢,喜多川却连点回礼的笑容都没有就背过脸去。磨牙的事情是解决了,却又开始在意起厕所的便臭来……进了监狱杂居监房的第一天,堂野彻夜难眠。 





  起床是六点四十分,起来马上换衣服、叠被子、扫除整理。虽然说分担的任务每周一轮换,但新来的堂野被分配了清扫厕所的任务。红着眼睛打扫着睡眠不足的原因,这是多么嘲讽的情景啊。 



  扫除结束之后是点检,然后接着就是早饭时间。五分钟左右就结束早饭,刷牙。“开始出监”的声音传来,看守打开房间命令“出来”。犯人们走到走廊上,整队。禁止彼此交谈,排成两队安静地走出去。在进入工厂之前,要在验身处的房间脱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从职员面前通过,到旁边的房间里换上作业服。进人工厂里还要点一次名,然后做一种叫“天突体操”的奇怪体操,开始工作。 



  堂野被分配到的活是缝衣服的衣里部分。之前班长已经教过他了,但现在却想不起缝纫机的上线方法来。这种情况下,可以请人进行工作指导。想着班长芝先生在哪里呢……可是刚往背后去看时就被“喂!”地怒吼了一声,吓得全身都是一抖。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飞奔过来,以恐怖的形相逼问着“刚才你干什么!” 



  “工作中严禁左顾右盼!” 

  “啊……那个,想请班长……指导工作……” 

  由于怒吼,还有对方放出的威压感,堂野的声音小到极点。狱警眯起了一只眼睛。 

  “你是新来的吧。” 

  “是……” 

  “工厂里禁止左顾右盼。如果要请求工作指导的话,要举手申请。” 

  “是……” 

  狱警又怒吼了一声“三班班长,工作指导”,芝便跑到看守台前去,拿了工作指导的卡片到堂野旁边来。 

  “纫……纫线……” 

  因为怒吼的余威,堂野的手指和声音都颤抖着。芝说着“纫线是吧”,慢慢地把线上在缝纫机上示范给他看。“昨天你才第一次碰机器,虽然习惯之前会很辛苦,不过慢慢来就好,仔细一点。如果针脚歪了或者缝坏了,把线拆掉再重新缝就是了。” 



  芝走后,堂野开始了作业。只要沿着草缝的线缝上针脚就可以了,可是即使知道如此,手指却在哆嗦,生怕会把手也一起缝上去。咬紧了牙齿,踏着缝纫机的电动踏板,因为不知道怎么用力,缝的速度一会儿太慢一会儿又太快…… 



  结果缝出来的针脚像蛇行一般弯弯曲曲的,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就是缝不好。线也一次次地滑出针眼,烦躁极了。为什么自己必须要缝衣服不可啊,为什么这些线这么难缝出东西来啊……拼命地忍耐着把手中的布扔出去的冲动,再一次地把缝上的线拆掉。 



  “停止作业,列队。”这声音让堂野抬起头来。周围的犯人们起身了,跟着大家来到过道上。这么快就到中午了,结果自己一件也没能缝好。 



  吃过午饭,堂野走向食堂里面的书架。呆呆地坐着也许又会被别人搭话,自己很讨厌这样,昨天被公文说“真厉害”的记忆又苏醒了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了。放在书架上的书大多都是一些连旧书店都要敬而远之的陈旧破烂的书籍,从最下面一层取出落满灰尘的一本书,翻开的同时,封底就脱离了书本唰地耷拉了下来。 



  “堂野先生。” 

  转过头去,芝站在自己身后。 

  “工作怎么样?” 

  “……几乎没有进展。” 

  芝苦笑了一下,说“到习惯缝纫机之前一定用得很不顺手的”,然后把视线投向堂野手中分崩离析的书。 

  “你喜欢看书吗?” 

  “啊,还好。” 

  “喜欢读书啊,很聪明的样子呢。” 

  他是想对自己亲切吧,可是那句“很聪明的样子”在自己听来却象是在嘲讽一样。 

  “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去。” 

  芝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接着被谁叫去便走开了。变成一个人后才放心下来。他是罪犯。这里的人,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做过坏事。正经的只有自己而已,他这样想着。 





  夏天的残影消失了、早晨已经会觉得寒冷的十月初,妹妹朋子来探监了。自己离开拘留所后还是第一次见面。隔着塑料窗,妹妹的脸庞看来消瘦了些。 



  “爸爸妈妈还好吗?” 

  这样一问,朋子的脸就稍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垂着头忧郁地小声说着“妈妈因为胃溃疡住院了”。 

  “看来是太累了。可是很快就能出院了,不要担心。不然的话,今天她原本也预备来面会的。” 

  堂野紧紧地握着膝盖上的双手。母亲原本是个温柔、心胸宽广又有精神的人,却得了胃溃殇……就是因为压力吧。这样想着不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哥哥怎么样,很辛苦吧?” 

  “我没问题的。一点都不辛苦……” 

  “这样就好了。”妹妹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要和哥哥说的。爸爸和妈妈商量过了,再下个月要搬走。” 

  “唉?” 

  “爸妈要到福岛的奶奶家去。我因为还有工作所以留在这边,会去租公寓来住。” 

  “为、为什么要搬家?而且爸爸还没到退休年龄不是吗?” 

  妹妹垂下了眼睛:“是这样没错,可是爸爸已经辞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堂野战战兢兢地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都是因为我吧。” 

  “不是的,一点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相信哥哥是清白的,可是附近的邻居总有些说话难听的人……” 

  “可是,这样逃走似的……” 

  妹妹“很抱歉”地低下头。 

  “最辛苦的是哥哥啊。我们明白的,可虽然明白,我和爸爸妈妈都很累了。被别人说这说那的很难受的……” 

  熟悉的自家风景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堂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买下的独栋房子,前年才还完贷款而已。总算是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呢,父亲笑着说。熟悉亲切的家,但在出狱之后,却已经成为别人的家了。 



  没了工作,也被夺走了自由,给家人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而且,连充满回忆的场所都被迫失去了。信用、人格……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全都没有了,而且也不认为能够再度找回来。 



  “我现在定好房子了呢。是带阁楼的……虽然阁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可我就是憧憬那个……” 

  妹妹用开朗的口气继续说着。自己很难过,但面对妹妹的关心与温柔也无法露出阴沉的表情来。 

  “不用去租房子,和安冈君一起住不就好了吗?” 

  本想开个玩笑,但妹妹的表情却一下灰暗起来。在被捕的一个月前,一个叫安冈的男人登门来请求把妹妹嫁给他。双亲和堂野都很高兴,可在讨论办手续和婚礼的日子时自己就被当成色狼抓了起来。那之后就想的全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时间和精力去顾虑妹妹。 



  “呃……那个啊,不行了。” 

  妹妹很干脆地说。“我们性格不合,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的,真的是性格不合吗?想要问她却问不出口,害怕听到真正的答案。十五分钟的探监时间结束了,妹妹把换洗的内衣与袜子、还有钱递给自己,回去了。 



  返回了工厂也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搬家,母亲住院,与未婚夫分手的妹妹……所有的事情按着顺序在头脑中打着转。那个事件不只打击了自己,连身边的人们也都被卷了进来遭到了伤害。 



  如果那一天没有坐电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