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之中(附槛之外)








  如果那一天没有坐电车的话。如果那一天没有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的话。 

  最初就像警察说的那样和解的话,哪怕说谎也好,说“是我做的”,只要交三万元罚款再谢个罪而已…… 

  相信正义,认为正确的东西总会被理解,一直斗争到最终的审判,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上天给贯彻着应该是正确信念的自己的,只有强制猥亵罪的前科和十个月的监狱生活而已。 



  踏着踏板的脚停止了。如果自己真的有错的话,那么就请告诉自己那是什么吧。如果自己真的犯了应该用这种状况来赎的罪过,那么就请说明吧。心中充满了苦涩,眼险灼热起来,不觉就要哭了出来,堂野咬紧了牙齿又踩起缝纫机来。 



  咔咔咔,咔咔咔,缝纫机的噪音淹没了自己的刹那,堂野想着“我想去死。” 



  午休是二十分钟,因为可以运动,就是再怎么长也会让人觉得短暂。堂野几乎没有动自己的午餐,与妹妹见面后他一直在思前想后,胸口沉甸甸的异常苦闷,根本食不下咽。 



  午休之后,缝制工厂里的所有人到运动场上来,做过简单的体操,然后各自解散在运动场上自由活动。有人打棒球,有人在旁边加油助威,有人自个儿默默地抱着手站着,也有只是围在一块儿聊大天的……堂野不属于任何集团,一个人在阳光直射的围墙下坐了下来。一开始还有人来问“要不要来打棒球”,说自己对打球不在行拒绝了。虽然打球不在行是真的,可是真正的原因还是不想和其他的罪犯亲近起来。 



  抢劫、麻醉剂,这些话题被理所当然似的谈论着,自己的价值观也快要被混乱了,分不出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来了。似乎连自己都被“坏的东西”感化了一样,没有了普通人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吃完晚饭到就寝的时间里,堂野一直在看那本从食堂借来的书。除了别人向自己问话以外几乎不开口,也不会自己主动和别人说话。 



  并没有清楚地说出“不要管我”,但这种感觉也传达给了周围的人,最初还向自己搭搭腔的芝和公文,现在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了。没有交流,情报也就断绝了。来了杂居监房一个  月,但同房的人因为什么来坐牢,刑期有多长之类的,堂野都没听过。在监狱里的犯人们把自己称呼为劳改犯,他连这一点也都是到一个月后才知道的。 



  “你在做什么?” 

  叫着自己的是同室的三桥。 

  “没什么……” 

  三桥小声说着“嘿咻”在堂野的身旁坐下,笑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想着他为什么要坐到自己身边来,回了声“是啊”。然后他忽然唐突地就问“我说你啊,没事吧?” 



  “什么没事?” 

  “啊,探监之后你的样子似乎就有点奇怪。我就想你是不是有事……” 

  他的敏锐让堂野吃了一惊。“和家人会面后崩溃的人很多的。所以……如果能对我说的话,请告诉我吧。” 

  说完这些,他又“啊,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地补了一句。 

  “我马上就要假释了,可是对你的事情就是有些在意……” 

  似乎喉咙的深处卡着什么东西似的,三桥的口气很犹豫,还嘟哝着“啊,真是的”挠着后脑勺,最后说了句“其实说实话……”总算开了头。 



  “我在这里对谁也没有说过,其实我也真的是被冤枉的。” 

  堂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在这里说自己冤枉的话会被大家孤立,我就一直没有说。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很有勇气。” 

  “三桥先生又是为什么会被抓来的呢?” 

  堂野不觉就探出了身体。 

  “我被熟人给骗了。明明是在双方同意后做的交易,对方却报警说自己遭到损失。警察都觉得被害者的证词就是绝对的,一点也不听我说话,就判了我诈骗。” 



  自己的体验一点点地苏醒了。不管说了多少次“不是的”,也不听自己解释的警察。只单方面地相信被害者的证词,随便制作出的调查书。“在电车里,看到眼前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感觉不会坏是吧?”以为这只是闲扯家常而已,就说“是啊……”调查书上就记载下了“面对年轻女性,不可能不起邪念”。可如此开玩笑似的调查书,在法定的场合却有着绝对的力量。 



  “想着你和我是一样的,就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你的刑期也短,可别自暴自弃了,要加油。” 

  胸中泛起了一阵灼热。真没想到,在这么近的身边就有如此理解自己的人在。感情一下子无法压抑了,堂野把自己如何被误认为是色狼,受到了怎样的盘问与审判,这些直到今天都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细细地说了。兴奋到握住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地说啊说啊,堂野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地渴望着理解,想要别人来倾听自己的心情…… 



  谈话结束之后,三桥抱住堂野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在倾吐了心中的憋闷与委屈的解放感中,心情完全放松了,还哭了起来。堂野感到,自从来监狱以后,第一次遇到了理解自己的人。 





  堂野和三桥迅速地要好起来。想着他和自己一样是冤罪,并不是犯了罪的人,就能够不去顾虑什么和他安心地交谈了。聊着聊着,发现三桥和自己的共通点越来越多。“不想被孤立所以想和大家说话,可是我真的很讨厌抢劫呀麻药呀之类的话题。”听到他不经意地说着时,堂野不假思索地就赞同说“我也是。”在之前和犯人们说话时没有发现,原来三桥其实相当博学,还因为经营贸易公司的关系能说英语和中国话。 



  有能够交心的朋友,也习惯了监狱生活的十一月初,剪了头发。头发是二十天剪一次,堂野来这里是第二次剪。理发那天从早上就开始忧郁,因为很讨厌被剪成像初中小鬼那样的板寸头,以此来作为劳改犯的象征。当天晚上肯定要以各自剃的头作为议论的话题。谁的短啦,谁的长啦,这个很帅那个很丑的……同样的会话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地让人厌烦。堂野一个人读着借来的书,前天自己的工厂和旁边的人换过了书架上的书。视线在这本新书--虽然已经出版很久了--上游走着。之前还为借哪本烦恼了一阵,结果还是借了本十年前的畅销书。 



  “为什么非得要富老头来理发啊,就不能再找个手艺更好的来吗?” 

  由于左右鬓角长短不一,公文不得不自己用剃须刀来重新修整,他皱着鼻头,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看守肯定是觉得,是富老头的话,我们也不会跟他吵起来吧。以前因为头发剪坏了的事情还闹出过打架的大麻烦来呢。看着年轻的家伙就忍不住要抱怨,可要是跟那么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还吵起来,我们也未免太没肚量了。” 



  芝也苦笑着说“我这次还算好的了”摸着自己的头。 

  “这次喜多川的正好,长度也很合适。” 

  公文唰唰地摸着喜多川的头。虽然很不耐烦似地眯细了眼睛,但喜多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头的形状好,所以剪起来也容易是不是?” 

  三桥这么说,堂野和他对看了一眼。 

  “堂野的头形也不错呢。” 

  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三桥摸着堂野的头。 

  “呜哇,你的头发真软啊,象猫毛似的。” 

  “喂,有点痒啊。” 

  自己笑了起来,三桥也笑了。忽然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转头看去,与喜多川四目相投了。让人生畏的无表情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他到底要做什么啊,赶快又把视线移开了。 



  第二天是洗澡日。洗澡的时间是一天里轮换着安排的。如果被安排在下午很晚的时间去,澡堂里会浮着污垢很恶心。但今天的时间安排得早,水还是很干净的。在短短的十五分钟入浴时间里迅速地洗了身体和头发后,堂野泡进热水里,才泡了五分钟,就按看守的命令出了澡堂,向更衣室移动。 



  “说谎。” 

  低着头擦头发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抬起头来,见喜多川站在身旁,那没有表情的眼睛俯视着自己。 

  “三桥。” 

  只说了这些,他就唰地背转了身。从来都没有说过话的男人突然说出了谜一样的词来,堂野歪着头大惑不解。是说三桥在撒谎的意思吗?可是他是那么体贴人的人,不是会说谎的人啊。 



  三桥因为感冒今天禁止入浴。是趁着他不在的机会特意来说这个的吧,堂野有些在意,但也只是一回到房间就忘掉了的程度而已。 

  再接着是运动日。堂野和往常一样,与三桥一起,坐在围墙下面看着打棒球的劳改犯们出神。 

  “喜多川他……” 

  三桥“你说什么?”地反问。 

  “喜多川是做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你是说犯了什么罪吗?” 

  微微地点了点头。三桥看起来一副知道是知道,但犹豫着说不出口的样子。 

  “你知道的吧。” 

  “不是他本人这么说的,可是从别人那里听过。怎么,你在意那个家伙啊?” 

  “嗯,还好……”堂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出了昨天的事。“之前,他突然对我说‘说谎’,然后又说‘三桥’,我有点在意……” 

  “那他是在说,我说了谎?” 

  微妙地包含着险恶气氛的对话。一想到自己也许让三桥生气了,就着急起来。 

  “不是,也不是这样……那个……我和喜多川都没怎么说过话,他却突然说这种怪话,所以就在意……” 

  三桥以很神秘的表情低声叫着“堂野”。 

  “你还是提防着点喜多川的好。” 

  “提防……?” 

  “看起来又沉默又老实的样子,可那家伙专门制造麻烦。突然就会发脾气大闹一番,不知道进过惩戒房多少回了,所以都说他连假释都不允许呢。” 



  喜多川给人以冷酷而毫不关心他人的印象,还真想不到他会失控。 

  “虽然不该说同室的人坏话,可你还是别跟他扯上关系的好。那家伙可阴呢,看哪个人不顺眼了,就偷偷地跑去看守那里打小报告。我知道好几个人因为他的小报告遭到了惩罚。就因为自己不能假释,所以就要弄得别人也不能假释,这他才心理平衡吧。” 



  弄得别人也不能假释,这简直是开玩笑。还这么想着,就听咔地一声脆响。棒球画着抛物线向远处飞去,击球者喜多川迅速地冲刺起来,最后悠然地回到了本垒得分。芝和公文去拍喜多川的肩膀,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像这样发着呆的话,会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犯人呢?”三桥低低地嘟囔。 

  “就算杀了一个人,还是照样吃饭、睡觉、玩棒球,甚至也可以笑。” 

  杀人……这个词语浮现在脑海里。看了看三桥,见他指着那个高个子没表情的男人。 

  “这里原本主要是关长期徒刑犯人的,但是因为判短期徒刑的人增多了,所以就都混杂在一起了。我们的第八工厂基本都是短期徒刑的,但偶尔也会有像喜多川那样的判长期的家伙。” 



  既然是监狱,也会有杀人犯在吧。可是真没想到,和自己一间牢房,而且就睡在旁边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不是直接听他本人说的,可好像是用匕首一刀把人给捅死了。” 

  阳光明明很温暖的,却好像掉进了冰窟一样,脊背冒着凉气。 



  十一月过了一半,每天早晚更加寒冷了。房间里虽然有暖气设备,但三桥说那东西从自己来之后一次也没见它开过。想想以后还会更加寒冷,怕冷的堂野就忧郁起来。 



  从早上开始就下着雨,天气很凉。午休的时候,堂野被三桥叫到了食堂的书架附近。 

  “我好象后天就能离开这里了,是统计工厂的人告诉我的。” 

  他声音小小地说着。 

  “明天开始禁止走出房间,可能要去独房了吧。所以今天就是和堂野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可以与他谈天的人要走了,一想就觉得很难过。不安的心情表现在了脸上,三桥苦笑了起来。 

  “堂野离刑满出狱不也就只差三四个月了吗,加油吧。” 

  朋友要离开监狱了,自己却无法老实地为他高兴,真是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对他说了声“在外面也要加油啊”。三桥好象在环顾周围一样地向四下瞟了几眼,把嘴巴凑到堂野耳边说: 



  “不能用大声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