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杂处





  随水漂流着,他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清明,刚才遭乌贼袭击而挂上的伤口现下在海水刺激下也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咬牙坚持,依靠身上的疼痛,他忍着缺氧的窒息感和晕眩感,勉强保住神志清醒来打量这个世界,这个他可能要葬身的地方。
  其实倒是个挺漂亮的地方,可惜不是和陆一起来。大概,也没法和陆一起来了。
  有无数奇异的星星光点向着一个中心流动,错落有致地旋转进入一个如同漩涡的地方。而后更遥远地方的星光前赴后继,排入貌似杂乱实则有序的队伍中,越转越急,而后消失在黑暗中——
  慢着!那不是星星,是海底生物!!海底生存的发光物体,它们在进入一个黑洞!!
  余逊几乎绝望的内心燃起了新的希望。此时,缺氧的他已经完全脱力,只能顺着水流,被连同那些“星光”一起,送入了暗处的洞|穴中。
  渐渐地余逊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光点中的许多似乎都在极力对抗着某种力量,在穿越某一界限后,所有的生命体似乎都在下沉,仿佛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般,缓慢加速地,下沉。
  他积攒起一点力气,企图摆动尾巴换一个方向。可是在这里自身动作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他的身体依然故我地向下,向下。
  下面,是一片黑暗的幽冥之渊。他悚然而惊,终于明白陆不允许他同来深海的原因。深海是神佛弃之的诡秘世界,有无穷宝藏,更有无穷奇险。
  下面不远的地方,成片光点急促地闪耀,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释放它们亘古的能源。而在这里,在这个全黑的世界里,不过是生命走到尽头时最后的挣扎与不甘。巨大的引力形成涡流,将众多途经此处的海洋生物吸纳而入,再也无法离开。
  这里,是不知存在了多久的一个死亡之渊,巨型的海底墓|穴。
  ——如果是正确的位置,也许还能碰到陆可以救自己。可是这样阴邪的场所,绝对不会是陆要去挖黑泥的地方!余逊悲哀地想着,自己就要无声无息地葬身此处,永远也见不到陆了。
  他如同一条软垂的草绳,无力地坠落在幽暗的海底。
  恍惚间想起的,是一口咬在陆的虎口时,抬眼看见的那张微微发笑的脸。陆,陆,呵呵,我埋在这里了,这下你永远没法交差了,可是,你也从来不想办这个差吧?陆,其实我都知道啊……
  熟悉地激痛在瞬间刺激了余逊的周身神经,亦打断了他的临终幻想。难耐地痛苦令他在海底翻滚扭曲,激发的力量使他又有了活动能力。然而刚从那湿软的泥中挣扎而出,稍一卸力便又被吸附回去。剧烈的疼痛让余逊几欲发狂,可是心中存在的一线清明却是让他惊疑不定满心惶惶:这明明就是黑泥的痛感,这明明就是那黑泥啊!!
  盘绕纠结的蛇身激烈挣扎着,在黑暗中隐隐现出金芒,渐渐地这光圈越扩越大,愈来愈瞩目显眼。搅乱的水流随金蛇狂舞,打破了这幽冥深渊漫漫时光里一以贯之的平静。
  一道红光如霹雳闪现般在海底墓场的上方亮起,疾速俯冲直下,笼罩住了频临死亡的余逊。仿佛有一双熟悉的臂膀紧紧拥住自己,余逊努力地尝试睁眼,却在松了一口气后,昏了过去。
   
                  第5章
  第五章
  周围的感觉依然是一片水湿冰冷,心口的疼痛和肺部的憋闷却缓解了很多。好象是又可以呼吸了一样?——余逊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秀气的琥珀色眸子。
  陆靖潼注视着他。大约是见他终于醒来,眼内焦灼之色里,浮起了一丝安心。扶在他脑后的手安抚性质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却没有松开。
  他和他的唇,正密密贴合在一起。
  陆靖潼的身体发着红色微光,余逊半眯着眼,好似还不很清醒似的,只是凭着本能反应,象平时一样伸出双臂搂上陆的脖颈,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任凭身体与身体相依偎着,在一片黑暗中波动。
  眼睛看不见时,皮肤便会益加敏感。蠕动了下嘴唇,余逊觉得压在自己唇上的东西温和柔软,大约因为在水里的缘故,还有濡湿的触感。
  余逊轻轻磨蹭了一下,一时忘记身在何方,居然伸舌舔了舔。对方被吓到似的慌乱中向后退让,却又想起目前境况,默默地贴了回来。移动间,口中渗入了一丝咸涩的海水味。余逊不满地睁眼瞪他,咽了口唾液,稍稍换了个姿势又往他这边凑紧了些。
  原先那种窒息感终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充实和甜美的感受。余逊察觉到陆似乎也在回应他的蠢动,心下便又是一阵开心。刚刚经历过的生死大劫早已被他抛诸脑后,想也想不起来了。
  满心满脑子都是伸手所及,陆那瘦削有力的肩背,以及那两片让他心安的,软软糯糯的唇瓣。
  感觉陆微微使力想掰开他的攀附时,余逊立刻不满,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他,好像小孩子在摔伤后,大人用糖果来安慰劝哄,却在他没有吃够前就要拿走一样,无辜地无赖着。
  僵持不下。募然间,他发现那原先一直退让的唇舌猛地一下反守为攻,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在这场亲密接触中的主导权,连带地,也掠夺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思考能力。轻轻扫过他口腔每一个角落,引发他从未想像过的兴奋感觉。余逊的身体轻轻战粟着,双手蜷曲着,无力地环在陆的身上。
  以前,这样地身体反应都是在他害怕或者寒冷时出现,可是这次,陌生的境遇和快感让他完全失了方寸,只能顺应自己身体最真实的感受,迷迷糊糊地回应着来自他唯一亲人的热烈探询。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一条蜿蜒巨物的背上。触手所及,是冰冷坚硬的鳞甲,眼前又恢复了原来的景象。一片黑暗中,星点微光,低头俯视下方,余逊惊愕地发现,他们还没有离开那个可怕的墓场。
  陆靖潼变成龙了。余逊紧紧抱住那粗糙的身躯,侧着脸贴在他的背脊上。透过层层鳞甲,似乎也能感受到巨龙在一瞬间全身筋肉虬结爆发的力量。龙载着他,缓缓溯流而上,逆着那巨大的引力场,向逃生的出口游曳而去。
  每游一段,龙就会停下来变回人身,渡气给余逊。发现还没脱险后的余逊心下惴惴,余悸未消,也想不起来作弄陆,倒也是老老实实地被渡气,没有再出什么花样。
  两人且游且停,慢慢地终于离开了那可怕引力的势力范围。
  一旦脱险,余逊的心思立刻不安分起来。食髓知味的他满心算计着再感受一下刚才那种美好。在一次渡气后,笑眯眯地抱紧了陆,用眼神示意,他希望就维持这样姿势在水里游动。
  陆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无奈地闭了闭眼,终于唇齿相依地,拥紧了他。这里,是神仙也力所不及的,无人能见的深海,短暂的疯狂其实也无妨。余逊的愿望都是那么的渺小,何必拘泥呢——
  随他去了。
  轻巧的甜蜜,在两个人中间扩散开来,周围的水流也仿佛带上了氤氲的香气。寒冷的水域里亦能觉察出温暖。水里无法交谈,可是也不需要交谈。手足相扣,头尾纠缠。温暖,不过是相依为命,两个人在一起。
  接近钱塘江入海口时,陆靖潼从余逊身上扒下了在某艘考察船上偷来的深潜设备,让余逊独自漂浮着戏水,自己潜到海底,把它们扔到一处古代沉船遗迹里。趁着四下无人,两个人湿淋淋地爬上江岸。
  正是中天夜色,月明如素,江流潮涌。
  凉风带着寒气,吹在水湿的躯体上。陆靖潼倒是无所知觉,余逊却一阵一阵地发抖。而且他出来得全无计划,自然没有备衣服。赤身裸体地缩在堤岸下面,冷倒也勉强忍了,他怕就怕有人经过,喊出一嗓子“暴露狂”……那他的一世英名便毁于一旦了。
  陆靖潼自己从防水包里掏出衣物穿上,看了看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的余逊,又瞅了瞅空出来的书包,心里暗暗发笑,表面上自然还是严肃正经的样子,沉着声音道:“进去吧!”
  余逊别无选择地进去了。其实他很讨厌被塞在书包里的感觉。这和被当作货物对待也没有什么差别。他满怀悲愤地想着,陆起码应该准备个手工编织的湘妃竹笼装他才是应有的待遇规格吧。因此,为了求得心理平衡,他坚决要求陆靖潼把他背在胸前,以示重视。
  一人怀抱着一蛇就这样在江畔走着。道路边的人工林带,树木已渐渐生长茂密,在夜风吹拂下,婆娑着发出飒飒的声音,与潮水声交相呼应。白天灰色的路面在夜晚月光映照下,一地清冷,仿佛是被这明朗的月色镀上了一层银膜。
  陆靖潼抬头看向天幕上高悬的皎皎孤月,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千万年没有违抗过神祗,也许是服从命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千万年不曾怀疑的信念,也许是根植时,便犯下的错误。
  他不知道自己和余逊能逃多久,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否可以成功。但是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路。
  书包里的小蛇仿佛感觉出他情绪低落,拉开拉链探出头来,依偎到他颊边,轻轻磨蹭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瞪着陆的脸,信子一吐一吐,探问着当前气氛,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毫无掩饰的关切和担心。
  伸手抚了抚凉凉的蛇身,感觉它扭来扭去地贴到自己面孔上,陆靖潼的心头忽然一片释然。管他什么天条戒律,这世间万物,天道轮回,原是虚无飘渺,只有眼前风景心上悸动,才是真真切切的。
  月亮地里,秀美的青年倒背着书包,悠然向前走去。
  陆靖潼原先就在一家沿江饭店租了房。现在虽然时至半夜,服务员们也只当他旅游兴头浓,玩得晚了。大家都困着,也没心思来热情招呼,倒是正遂陆靖潼的心意。
  进了房间他就把余逊从书包里倒出来,拎着它进了浴室。余逊知道陆要刷洗自己,逃也逃不掉,只好变成|人,免得蛇模蛇样的看上去皮粗,他刷起来也用力。
  原本在海里时,陆靖潼也没太注意余逊身上,只看清了没有要害大伤;上了岸又变成蛇,更加看不出究竟。这个时候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身上有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圆形红痕——
  那是巨大的吸盘造成的伤痕。青紫淤血在在显示了当时的凶险。深海里,巨大的乌贼对上瘦弱胆小毫无实战经验的余逊,如果没有那千次逢一的运气,陆靖潼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怎么样。
  余逊很奇怪地揉了揉周身的伤痕,道:“那地方是黑泥吧?怎么我被弄得那么痛,还一点疗效都没有啊?”那不是白痛了嘛……
  陆靖潼用水冲洗着余逊的皮肤,轻轻揉按着答道:“没有我的独门手法,抹那种东西只会痛,不会有效果的。”
  “说起来,那个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哪!那些水族都是被吸下去再也上不来了吧?这明明就是个墓地嘛——你居然给我弄这种泥……这种泥?那那那不是……腐烂的……呕……”余逊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恶心,爬在浴缸边装呕吐表示自己的不满。
  陆靖潼体贴得拍着他的背。余逊好半晌回过气来,哼哼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一直说是‘再生肌肤海底泥’,骗我用它啊!?”
  陆靖潼无辜地摊了摊手,道:“这种时髦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取过啊。不过事实上,它确实有个名目,叫龙骨膏。”他侧过身去,将余逊换了个位置,继续按摩他的肌肤以活动血脉。余逊好奇地盯着他,张着嘴,一副催促他快往下讲的样子。
  陆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那里,是我们龙族的墓地,你信不信?”
  余逊呆了一呆,悄悄抓住了陆靖潼的手,困惑不解而又有一丝不安:“神仙难道也是要死的?”
  “神祗自然会湮灭,就算存在几世几劫,终也有个期限。”陆靖潼笑了笑,“不过我是龙,和他们的存在又有所不同。”
  “龙是天生的神物,不必修道就能驱使风火雷雨。当然修行之后更加不凡,那也不在话下。但可惜的是,我们一样脱不去凡胎龙体,跳不出六道轮回。”虽然发表着遗憾的感慨,陆的言语中倒是丝毫也听不出惋惜的意味。
  “现下世界上龙是远远没有过去多了。不过江河湖海里倒也还住着一些,多半是因为在天上获罪而到下界受罚,做与水火相关的劳役。但人类越来越多参与到天气水利方面的事务,他们一般都已经被天庭赦免,不再负责这些事宜了。天上的龙则多半隶属天庭……”
  余逊插嘴道:“就和你原来一样帮做大官的跑腿对不对?”
  陆靖潼眨眨眼道:“怎么可以说‘做官’‘跑腿’这么庸俗的词语呢?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