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林朝脸色苍白,他从未曾想过,父亲会因自己而受难。
谨慎从事的父亲为何会突然借下巨债,为何会在股票市场血本无归,这样想起来便全部了解,是他设下陷阱。林朝恨自己怎么会忘记,许家在这里只手遮天,上上下下谁不卖他们几分薄面。
许平晋深吸口气,直视林朝,缓缓道,“当日我问你是否认真,如果你答是,我就会帮你们扫平一切阻碍,可是你没有说。”
今日明明月明星稀,天高气爽,为何对于他来说却是妖魅横行的一天,举眼皆是飘浮在空中的红兰眼睛,妖声笑着,尖锐更胜塞伦岛的海妖,赤裸裸的勾他下水,将他溺毙,如若这样,倒也就好了,林朝只能惨笑,眼神迷离,他以后该何去何从,他已无生活目标,断了根的莲花,只能浮在水上。
林朝啊林朝,所有一切皆是你自作自受。
你活该,活该受这一切。
另一种声音在林朝脑中响起,声声讽刺,句句如刀般直剜心头,再一分辨,原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原来自己都已经不能原谅自己。
董麒一把抱住林朝,直直看向许平晋,缓声道,“不要这样。”
许平晋好似不认识的看着董麒,冷冷的笑着,为自己点上一只R1,烟雾弥漫起,便愈加显的他好似狩猎的人看见猎物,眼角与嘴角微微向上抬起,露出了笑意,便转身,绝尘而去。
林朝抬眼看董麒,连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都已经毫无光泽,只余下空洞的颜色,手指的血在董麒的白色衬衣上滑下一抹,浓厚粘稠,令人惊心,董麒捧住林朝的脸,微笑,如和煦春风,只是压住心里的酸涩,“我们回家。”
家……,林朝点头,只是他的家早已没有。
“林朝!”
看着林朝跑开的背影,董麒什么都无法顾上,他只能追他。
阴暗的长街,交杂的霓虹,映出两名奔跑的少年,一道光一道影,拉长的身子,只能拼命的往前,跑过这阴暗,是否便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皆是白昼,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第一道名叫比逊,第二道名叫基训,第三道名叫希底结,第四道便为伯拉。
金子,珍珠,红玛瑙。
人被逐出的乐园。
不知道跑过这里,是否会可以看到美丽新世界。
只能奋力的奔跑,全身都快要溶化在空气之中。
彼此抓住的手才是最后的温度,不曾背离。
许久,才停下,河岸边是齐腰深的青草地,走过去便是哗啦哗啦的开出一条道,人在草中行,两人都气喘吁吁,林朝的脸色有着一层青紫,却是在笑,往上挑起的眉眼,越过董麒,走近那草地,站在草地里,风将头发吹起,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美丽。
双手依然抓握在一起,不知道是谁脚下一滑,便无可遏制的跌落下去,天皆是翻滚,不见月只有星,闪闪的耀人眼睛,那片青草的腥味,彼此的体温,好似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此跌落,直到谷底。
身上已经麻木,仍是在草众中,草影婆娑,划出重重阴影,由眼角而下直到耳廓。
好似泪痕。
静静如水声,只能流落却是不出声。
一滴一滴的砸落下去,比起六月的暴雨还要气势汹汹,落地便是一个坑,董麒将林朝拥在怀里,仍是躺着,胸前湿润,入心,如那支离破碎的语言,“是不是……,我,做的……都是错的……”
“不是……,不是……”
本来都只是孩子,为什么会背上这些,差一点,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写……
14。
过了几天,董麒去向叶辞职,只字未提与许平晋之间的事情。
叶耸耸肩却仔仔细细将这段时间工钱算给他,道:“也好,好好的学习。”拍拍他的肩,将他送出门。
十月的天气,路边耸起的法梧桐,光影婆娑下面,董麒仰起脸,静静接受阳光,温暖温和,这条步行道上,旁边皆是红砖瓦房,那般的英国风情,连推着自行车走过的行人亦是那般静静,身上洒过一层昏黄的光芒,如塞尚笔下的油画。
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轻轻几声叩,有些沉闷,林朝回过神来,从窗边转身,打开门时,看见的一名拉着旅行箱的女性。
她的五官柔和,在眼角底下露出一丝疲倦的影子,整个人也在整洁之中显露出一丝奔波的痕迹,眉眼却是熟悉的,董麒,原来长的七分像他的母亲。
“你好,你是林朝吗?”她开口说话,嗓音中夹杂了一丝冷淡与漠然。
“是,您是……?”林朝问道,他试图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来的目的。
颜色极重的眼睛,半点不见底,可是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片的温和。
林朝有些迷惑,他看着眼前的女性,她的感觉与林朝在记忆中母亲的印象有丝重叠,一样是一丝毫不真切的影子,飘浮在记忆之中。
“我是董以纯,我是董麒的母亲。”
林朝微笑着,说道:“董麒和您长的十分的相似,请进来坐。”
董以纯弯腰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林朝抢先一步拉住行李箱:“我来拿。”
“你心脏不好,我自己来。”董以纯准备格开林朝的手,林朝还是抢了一步,把行李箱拖进屋里:“还不至于这么脆弱。”将行李箱放至墙角里面,便转身为她倒茶,三分菊花瓣,浮起一丝菊香,展开的精灵浮在水面,附着点点的气泡,如珍珠,闪出光芒。
董以纯双手接过茶,她刚刚正抬眼看着这间屋,不过一桌一几,一张床,这里的装饰远远比不上她的那间豪宅,也比不上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朋友的家里,这里可以说是简单,简单到简陋地步的房屋。
回过头来注视着林朝,深深的看着他,柔和的目光掩盖不住复杂的眼神,她在微笑,与其说是微笑更加接近于苦笑:“我调查过你,请原谅,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她叹了口气,站在窗户前面,看着窗外的阳光,绿地,轻柔的浮动着空气:“虽然董麒并不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或者说我与董麒远比想象中来的要生疏与淡漠,可是我是他的母亲,我想要他过的好,过的快乐,过的毫无忧虑,既使这点毫不现实,可我却依然努力的想要实现这点,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明白吗?林朝……”
林朝只是微笑,双手绕住双臂,姿势却泄漏心底秘密,那是守,不欲被人探究,固守一隅。
董以纯继续说道:“我曾经好好的思考过,我到底要不要接受你,当时我想了很久,整整两天我没有睡觉,我想问的是,你愿意离开他吗?”
林朝看着在他眼前的女性,与董麒有着相似的轮廓,阳光在眼底的位置留下些许的痕迹,淡薄的痕迹,往下低垂的睫毛,不规则的留下或长或短的阴影,与董麒是何等的相似……
“……”林朝愣住,他能开口说其实他们不过是朋友吗,而上次未曾上演完的戏码竟然异地重演,不过是换了一个主角,配角依然还是他。
而他们之间,是否只是单纯的友情……
林朝不知道,他的心早已乱成一团。
“你何不好好考虑一下。”董以纯说道:“你还年轻,董麒也还年轻,你们确信你们有能力和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将来的生活,来面对其他人的目光,来面对社会的歧视,你现在可能对于这些没有足够的认识,也尚且可以支撑,因为你们还没有面对到真正的困难,可是一年以后,两年后,十年后呢?你确信你可以吗?”
林朝无言以对,他与董麒并没有思考过长久的生活,他对于自己的未来从不需要考虑的太久,他的生命无法承受起过多的未来,自从母亲在他的床头挂上平安符的时候,他就明白这点,他的未来,很短……
可是,林朝不想放手。
他从来不曾执着过什么,他手里掌握的从来都是指间沙,就这样的流逝掉也未曾想过要挽留过什么,可是现在他执着了,他意识到他曾经丢弃在某个地方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捡了回来,转身之间,便满是他的一笑一颦,原来他们,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如夜间昙花,绽开来,谢下去,一切都是静静。
“我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我无法考虑这么多,可是我知道,我们会一起承受这些,或许将来会害怕,会退缩,但是现在我们不会改变。”
董以纯抿了一下嘴唇,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林朝淡淡的说道:“请说是什么事情。”
董以纯将头发往耳后拂了拂,说道:“我刚刚从欧洲回来,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放回家就过来,就是想要你跟我走,去欧洲。”
林朝不解的看着她,静静的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我调查过你,也把你的资料送到欧洲的专家那里资讯过,有一半的机率你可以健康的活下去,像健康人一样的活下去。”
林朝吃惊的看着董以纯,为何每个母亲都不尽相同,爱人的心如此相似,却采取不尽方式手段,“那么,另一半机会呢。”
片刻之后便苦笑道:“我没有选择是吗?”
“我绝不忍受相同的痛苦在麒的身上重演。”董以纯的目光似是穿透了林朝的身体,透视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坚韧神情,却只是如玻璃般,只不过是佯装出来的坚强,心里却不知道碎成几块,拼都不能拼起。“那么,我来告诉你,我与董麒父亲的故事,我曾经一度无法接受董麒,甚至将他放至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或者说,我至今他无法面对他,只是因为董麒的父亲,他是我的最爱,我想让董麒在我心中成为替代品,可是我错了。”
她重重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董麒的父亲,是因为心脏病而去世的。当时我们俩个人得不到家里的祝福,所以我们都离开家庭,他的病很严重,可是我们没有钱治,直到最后,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我,我放弃掉已经千疮百孔的自尊去向家里求援,可是……”她常常的吸了口气:“可是,我救不了他……,当时我抱着他哭了一天,可是依然没有办法,他还是离开了我……,所以,我发誓,我绝不原谅我的家人,我也绝不让我的孩子受与我相当的痛苦,我不曾告诉过董麒这些,我不想他因了解这些过去而吃些无益的苦处。”
“可是……”林朝无言以对,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女人,单纯的站在那里的女人,母亲与女人的混合体。
“你知道我当时拿到你的调查资料时,那才是对我最大打击……所以,我不能让董麒忍受相同的痛苦,如果你健康的回来,我绝不再阻拦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能够快乐。”
可是还有一半的机率是永远回不来了……
到时候甚至连所爱的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林朝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水色的液体已经滴落在脸上,在地上砸出一道小小的痕迹,他应该如何选择,天平已经倾科……
董以纯轻轻的拥抱着林朝,说道:“相信上帝,他是公平的……”
抽离原来如此简单,不过几个动作,几句话,甚至几个小时,一切便都尘埃落定,再重重的洒上一层水,便永无翻身之日。
小小一间房,待到董麒回来便什么都没有,林朝身体已经一落千丈,一直都留在家里,他不会随便出门。
心底生了一片遑恐,退出门口,发现一人站在楼下,身后是他惯常开的BMW,食指与中指间升起一阵烟雾,看着走下楼来的董麒,“告诉我,你到底惹上谁。”
“没有。”董麒没有精力去答他,只想快快抽身离去,曲承冰恼火,一把抓住他,少年背部猛的撞上车窗,一抽一抽的疼,却是扬起脸,褐色眼睛里满是倔强,猫科动物一般,却比家猫来势汹猛,曲承冰头疼似的双手抚上脸,气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跑来在你这儿吃这种钉子。”
董麒木无表情,“我要去找人。”
“你不会想要知道他为何离开,去了哪里,你母亲来过。”
董麒睁大双眼,曲承冰不再说话,这是董以纯托他这么说,见面时,那女人正经道,平日里她是一贯的白脸,也不差上这次,种种不好皆由她来,恨总是要比完全漠然好。
少年怒气冲冲,“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歇斯底里,怕是要将身体的力气全部用尽,“我想去找她。”
“如果你找的到。”曲承冰叙述事实,将手里香烟丢在地上踏灭。
“我会找到!”
“先把你的麻烦解决再说,你先告诉我,怎么惹上许平晋那小子。”曲承冰皱眉,许平晋那人,虽然极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但是大名却在业内广为流传,难缠的要命,雁过都可以拔下一层的毛,曲承冰怎么也想不明白,董麒一介学生怎么和那天煞星打上交道。
董麒侧头倔着不说话,曲承冰一把把他推到后座,“喂!”董麒气极,曲承冰反手上锁,“你也应该开心,我可是当了你的司机。”便落座在驾驶座上。
“那就麻烦司机先生送我到机场。”
“你先给我避祸。”曲承冰不理董麒,径直揪他上楼,隔上许久,重入曲宅,好像什么都不同,书不是书,衣不是衣,人亦不是旧人,董麒道:“我即不经商又不投资,许平晋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