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她打电话过来,不见惊讶,不见诧异,只是淡淡道,“小麒,你要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是知道的。”
头顶一炸,颇有些像被电击中,他虽无意隐瞒但是知道母亲知道所有时仍是有些猝不及防,咬咬牙,口气硬上一些,“曲承冰告诉你的吗。”
“何需他来说。”一直忘记,母亲与曲承冰是合作者而非被领导者,她的性别有时让人忘记她的强,她的行事低调亦给人以迷惑,但她是知道的,知道所有,甚至可能包括他与曲承冰的事,丝丝缕缕,如站在墙角的蜘蛛,拉开网,轻触便知道有何猎物落上网上。“小麒,听我说,你是我儿子,唯一的。”
“你想斩断我的经济来源吗。”董麒问,他想知道母亲是否会用这招,庸俗却极度有效,无论是他抑或说是林朝,到时候钱字便成指挥棒,永无翻身之日。
母亲在那边一声轻叹,“小麒,我不愿用这个来折了你的傲气。”语调却转冷,“可我也不会放纵你。”
电话就此沉默,转出嘟嘟声,董麒木然无表情,办妥手续将钱全部转出。
思量再三,董麒去问许平晋,可还要人。许平晋先是一怔,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大玩PS,蜷起的身子像是小孩子般,白衬衣让他少去许多颜色,冷冷淡淡少年人,只是那双眼依然探究的很,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又回过头去玩起游戏,余下一句话,去找叶吧,他负责其他事情。
叶为人和善,未语三分笑,只当是又收了个课余体验生活的学生,热心的指导一二。
林朝却是反对,坐在餐桌对面,冷冷的脸,将支票推还给董麒:“这是我的事情。”
董麒也沉下脸色,“你为什么要这么倔。”
“其一,这钱,一分一毫都并非是你的收入。其二,你现在是学生,你也明白学生应尽的本份,其三,我不想让人看轻了我。”林朝一字一顿,认真的表情,条理明晰,却气的董麒说不了话,冷下脸色,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忙。林朝叹气,侧过身去,“最后,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你难做,你和你母亲,始终是一家人。”
一家人……
林朝的心里,亲情不知是否排在爱情前位,董麒站在吧台里,暗暗苦笑,自己与林朝,是否是爱情……
沈沉琛最近也很是不满意,他守在老师办公室外面,沉沉道,最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董麒心烦,刚刚被老师劈头盖脸一顿骂,也是问道怎么回事,成绩一落千丈,枉费了老师的心血与期待。
现在又换沈沉琛过来问他,董麒沉下脸色,推开他,沈沉琛气的要和他打,被人一声吼住,你有病啊,要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打架吗。
董麒与他狠狠对瞪上两眼,一个人是气,一个人是烦,两人分道扬镳。
不过话又说回来,董麒现在也是后悔,他不该这样对待沈沉琛,他是关心自己的朋友。
叶在董麒身上拍上一巴掌,你都快要趴在吧台上了,这么愁眉苦脸,有谁敢过来。
对不起。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少想八九常思一二。叶递给他一杯酒,很少的一点,他冲董麒眨眨眼,笑道,你还小,还有,别告诉其他人,算是开的后门。
董麒心底被打开些许沉郁,笑了笑。
13。
长街上,柔柔的不夜城,落下的光芒如同深海里面游过的鱼,荧荧的光芒,飘浮过来,众人的步子似迈着舞步,举起的酒杯,摇曳着红黄兰绿紫青橙的光,入喉便是各味,千般的不同,彼此之间也快要揉进去一般,相携在一起,娇声笑语,青紫的光下又是另一副的情Se。
林朝将酒杯放在七号桌上,那里人笑闹成一团,男男女女放肆大胆,猜拳猜的不亦乐乎,五,十五,饮酒似饮水,来不及灌下的酒沿唇角流下,便有人过去抱住拥吻,猫一般的舔舐,怕不要将那肉勾下肚去。
要不要一起来上一杯,一女子挑高莹蓝的眼,在灯光下发出悠悠的兰光,魔魅的诱人,艳红的唇亦吐了烟圈,一阵媚香。旁边人笑着起哄,来来,一起来上一杯。强塞在林朝的手上,亦是艳蓝色的酒,夏日凉风般的色遮不住烈性,女人的手伸过来,缕空的黑色衣袖下露出一抹雪白,依然是调笑的口吻,喝吧,今天我生日。
那我就借花献佛,祝你生日快乐。林朝递回去,笑中夹入无辜,反倒是令他们说不出来话,轻轻松松便转身而去。
他已经迈入这长街之中,这里人人都是在笑,红绿颜色,精彩纷呈。
而且交易起来也是简单,规矩只有一样,便是用你所有换你所需,勾肩之余袖下摆弄三五七分,便可以完成一笔交易,多少人冷眼笑看,多少人又热切参与。
初来时,林朝不明白,明亏暗当也吃过不少,时间久了,便只剩下一副浅笑的脸面,柔柔的,心机动在不知不觉中,小心翼翼保自己周全,曾经也会有人转托过这里的老板问过他身价几许,林朝沉默,对面的诱惑,是坑,是毒,亦是五光十色的美景。
终是摇头,答道,我不需要如此。
老板也只是笑笑,等到你需要的时候,仍是可以。
多么直白,又是多么的坦然,一切好似都可以拿上台面,放在阳光下面秤秤叫卖,明码实价,你情我愿。
林朝心里仍是苦笑,这里,习惯便好。
一转身,未曾想过,另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极熟悉的人。
却让林朝想要转身跑开,许妈妈站在旁边,这长久来,她憔悴上许多,灰暗的脸色让林朝想起尚在不久前看的那部电影里的男主角,东,旁人皆用惊诧眼神看她,她的穿着,打扮与年纪不是属于这里。
“伯母。”林朝垂首喊道,许妈妈环视四周,“小林,可以和你谈谈么。”
“我在上班。”下意识的便想要躲开她,亦觉得无话可谈,他与许平轲早已分离,不会再见,他甘愿将自己消抹在许家的生活之外,许平轲会在另一片天地里展开生活,而许伯父伯母亦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再遇上名为林朝的人。
可如今,又为何要找上门来。
许妈妈眼底掩不住的疲惫不堪,她只是固执的站住,道,“我等你下班。”
林朝无奈,只能和领班打声招呼,与许妈妈站在酒吧后门,今日月明,十五日的圆盘挂上天空,将人照的无处循形,他靠在墙上,看着许妈妈,从喉间压出话语,“最近伯母还好吗。”
“还好,只是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很好。”
终日飘荡在这长街之上,落不着根,花说,人没有根,所以活的很辛苦。只能随风飘动,不知所踪,他又何曾不是如此,如若算名先生过来,会不会说你的名字不好,林朝林朝,朝颜露水,只能有片刻的时机美丽动人,却是半点由不得自己,抓散了,只不过也是因为本就是散乱的珠,叮冬落下。
许妈妈摇摇头,手伸过来,细细的在林朝脸上抚过,那双手是母亲的手,温暖干燥,快要让人落下泪来,林朝咬着唇,笑了笑,他似乎早已忘记泪是如何流下,当时许平轲离开未曾哭,父亲死时未曾哭,退学时也未曾哭,累的不行也不曾哭,整个人早已木然。
许妈妈垂首道,“许平轲是许家放在手心里一块宝,家里人对于他抱上多少的希望,他从不曾受过任何的委屈,向来百依百顺,予求予给,从不曾有过半点含糊,可是唯有这件事,……平轲不愿意走,是我,那般的专横,一定要他离开,即使是他苦苦的哀求也不曾回心转意。”她眼底是一层水雾,顿上一顿,又道,“我将平轲锁在家里,斩断他与外界一切联系,即使是到最后他因为这件事情而闹到需要输液,我也不曾让他出来过,而是直接将他压上飞机。”
母亲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她从喉间一字一句的挤了这些出来,每个字都在回忆之中将伤口曝露点上盐的水里,“你没有看见他最后看我的那眼,即是怨又是恨,失望到不行,人都是沉下水里的一尾死鱼。站在机场里面,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我找人拉住他,他一定会逃开去找你。”
“而你最后没有出现……”许妈妈终是忍不住,一双手死死的抓住林朝双臂,嵌进一般,满眼的苦楚。
林朝只是静静聆听,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我觉得我没有错。”他与他在一起,在众人眼里那就是毁了他,毁了大好青年,而他自己却早已是不用再考虑的对象,林朝问道:“那……您觉得自己错了吗。”
“……”许妈妈狠狠咬住唇,“如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度这样做。”
林朝唇角笑容,淡淡的挂在那里,“我也认为您是正确,真的。”
许妈妈抱住林朝,白色衬衣前便有湿润,水的凉意渗了过去,隔着衣料透过胸膛,“你家出事我不曾帮手,因为那时我不曾原谅过你,可我毕竟看你长大,早已视你为半子。”
林朝无言,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生生的压下一个母亲对于他的恨,而不过去寻他的麻烦,他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喃喃的似念经,好似这样才能好过一些。
“……”许妈妈松开双手,眼泪朦胧,“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
“什么?……”林朝吃了一惊。
“平轲在离开不久便遇上一场车祸……。”
许妈妈的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街灯令她看起来那么的柔弱,折断了百合茎叶,枯黄的坠落泥地,“是我,将他生生的推上鬼门关……”
此后,许妈妈再说些什么,何时离开,林朝皆不知道,他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只余白光留在那里,狂风暴雨肆虐过那里,将所有物体生生拔起,疼到极至,亦无痛苦可言,他只是觉得自己已被撕裂,从头至尾劈成两段,再剥离开来,那般的直接连一丝的缓冲都没有。
这街上闪起的荧灯便是对他的讽刺,他始终是蒙着眼睛在过活,原以为是懂的多了,结果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手指掐入墙壁中,扑朔朔的落下灰土混着血腥,十指连心,却始终比不了真正的心疼,压过一切,压的他不能呼吸。
他手里是被许妈妈塞的一封信,打开来,许平轲的字迹清晰可辩,像他的人一样站立在面前,我想你,等着我。
我想你。
等着我……
许平轲。
许平轲。
平轲。
那个名字,那个人,一辈子压在林朝心里的十字架,林朝咬住唇,双肩抖动,眼花一片。
董麒看见林朝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他过去揽住他的肩,“怎么了。”
他们站在许平晋酒吧的后巷,那时林朝打电话过来,过上许久,才道,董麒,我想见你。那声音,已经低到不行,游丝一般。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董麒抚住林朝的发,往后抚开,少年的眉眼,却混杂上许多不同,被拔苗助长似的成长,从地底扯出来,见那暴烈阳光,看似高了也伤了自己,早已禁不起一丝的风吹,快要倒下,黑菊的睫毛扫在眼底一层阴影,随光抖动,稀稀嗦嗦的一层。董麒握住林朝的手,却让他疼的往后躲,翻开来看,血肉模糊的吓人。
“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别走。”
用力的抓住,也不管是否会再触动伤口,梅花痕迹的血就落在衣袖上,点点绛红,又似猫轻跳过宣纸,醒目,轻盈。
董麒怕再触动他的伤,只能点头,“好,我不走。”语气柔和,心里却是又急又怨,急的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已经不好,抵抗能力差,这样一来又会伤上加病,怨的是,这个人到如今还是这么倔强,强的像牛一样,凡事什么都不说,椿椿都往心里压,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怎么敲都不曾开门。
悠悠一声叹,董麒只能抱住林朝,头枕在他的发顶,语言不得,听凭巷外车水马龙的繁华声音。
小巷里面突然闪起两道车灯,将他们吓了一跳。
抬手遮眼,细细眯住片刻,一人从车上下来,车灯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眨眼之间小巷便依然如刚才一般黑暗,只不过是多上几分渗人的寒气。
董麒心里打鼓,不知道来的是谁,仔细辩认了一会,才展颜笑道,“许平晋。”
只是许平晋满身的戾气让人不禁想往后退,他挂不住好脸色,亦不再有谈笑间的风雅,沉下来的脸,连他向来的嘲讽冷笑都不再有,只是剩下怒气,直击而上,“不要叫我!!”声音响在空巷,惊住董麒,在他印象中,许平晋不曾这样过,他转向林朝,冷冷一笑,“林朝,你好本事。”
“你们认识?”
林朝推开董麒,朝董麒点头,轻轻笑着却嗅出一丝苦味,味比黄莲苦。
许平晋走上前来,朝董麒看了两眼,那丝冷笑始终挂在嘴角,“且不说平轲是否比他强,但是却绝不比他差,他原本前途似锦,却为了你落到那种下场,你叫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
“子不教父之过,我若找你,便是显得以大欺小,找上你的父亲,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
林朝脸色苍白,他从未曾想过,父亲会因自己而受难。
谨慎从事的父亲为何会突然借下巨债,为何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