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飞舞 作者f浮云y
腹中忽然一动。
姚氏轻啊了一声。
知晓也好,不知晓也罢,这是腹中胎儿最后的努力挣扎。
两行眼泪,从她面上流了下来。
——她无能为力保护自己的胎儿,因她自己的命运,亦握在他人手中。
天地之大,禁锁层层。如何才能够无忧无怖。无离无惧?
姚氏看住盲婆婆。
邻里多年。她并不知道那位婆婆是什么人,但她也曾在做了肉菜之后,好心地送去隔邻一碗,笑脸迎人。
先前危急之中,她已尽最大努力,出声示警,想要救那婆婆一命。
但如今看来,那盲婆婆倒是有希望反过来救姚氏母子之命。
只听那美艳男子语气中颇为客气,又有几分惆怅。“你竟肯舍弃你原本的肉身,转生在此,变作了这副模样。”
盲婆婆呵呵一笑,声如枯木将春。“原本的迦楼罗,若论美丽,远在你青蛇之上。”
青蛇叹道,“当年你我携手逍游,天地之间,无从争艳,三界之内,何等快意,这一别——已快千年。”
盲婆婆的眼目中,两个黑漆漆的深洞里竟然起了一点点的亮光。“那时候我成名已久,而你还是后生小辈,但你竟敢与我打赌,劝我不再杀龙。”
“金翼大鹏鸟本以龙为食,奈何龙蛇乃是本家,我不得不为自身安危打算,只得诱你一赌。”
“一赌便是百年,你赢了。”
青蛇微微笑道,“你不屠龙,也不会饿死。但若无我在你身边,日子多么寂寥?——若非文殊师利出手,如今你我,当还是这世间最好的朋友。”
“听说这千年来,你已找到你真心所爱之人。”
青蛇抬头看住夜天。“你呢,佛前岁月,洗心涤念,可得清净?”
“——清净便是火宅,火宅便是清净。今日相见,你若还卖当年旧友一个面子,便放过此女与她腹中胎儿,待我为她接生之后,我们便觅地倾谈,一诉这千年中的故事,醉而不归。”
“迦楼罗,”青蛇微踏前半步,声如冷月。“此话换过来讲也是一样。待我杀掉此女取得胎儿生魂之后,我们便去觅地倾谈,一诉衷肠如何?”
姚氏听得一时忘记了疼痛伤悲。
她头一次见到,盲婆婆站直了佝偻的身躯,然后意态神采,竟能如此飞扬。
这世间还有多少是她所未能知晓的惊世传奇?
听来竟如此地似痴似醉,叫人向往。
一时间青蛇与迦楼罗均无言语。
姚氏放松了片刻,忽然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小手已经缩回产道之中。
这是死兆,还是生机?——她心跳大急,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用力间,胎儿又向下坠。
今次若窥产门,可依稀见儿头儿肩,努力迎向人世。
盲婆婆虽无眼眸,但姚氏分明感觉到如有实物的目光扫了过来。
然后便听盲婆婆沉声开口。
“千年前你便不是我的对手,千年后你又负伤而来,若真动手,你必败无疑。”她语调急促,想是看出了姚氏腹中胎儿情形不妙。
“无妨。”青蛇洒然笑道,“能死在旧友手中,幸甚至哉。”
他手中长剑,自姚氏身前移开,却挡在了盲婆婆身前。
——他可拖得,姚氏却拖不得。
真动手也好,只要再延得片刻,姚氏腹中胎儿便成死婴,生机灭绝。
迦楼罗要的,并非青蛇的“死”。
而是姚氏,或她腹中胎儿的“生”。
“倒也无错。”盲婆婆手中拐杖呼啸一声,平平挥了出来。“与其让你继续为非作歹为他人所收,不如便将你的一应罪孽,转在我手——”
青蛇提剑相迎。
孰料迦楼罗似早明他剑势一般,一早避过。
藤杖击向青蛇腰腹之间,砰然一声击实。
青衫碎裂,青蛇低呼一声,手中岳和人头落地,衣衫底下,显出一条深深血痕。
藤杖再挥。
青蛇回剑再挡。
“没用的。你的剑法是我所教,忘了吗?这一千年中你除了人欲大法还有什么进境?以为无人制你,便可以在天地之间为所欲为了么?”
一段话间,藤杖已在剑势之中寻到契机,连续五杖破风抽打下来。青蛇由前胸、肩背至于臀腿,均被藤杖抽出深深血痕,竟是无力回击。
被藤杖攻势迫得侧移了几步,迦楼罗再不理会,急急一缕劲气,弹向姚氏。
姚氏忽觉腹中一暖。胎儿勃勃生机,竟在这一弹之下,砰砰可闻!
姚氏大喜,恢复的少许体力全数用在下身,咬牙死命用力。
只要胎儿未死,便能,便能努力生他下来!
母性本能之强,何须稳婆操手?
盲婆婆向前行了两步。
青蛇长剑却又到。
迦楼罗藤杖挟风,再在青蛇身上添上数道伤痕,试图将其迫退。
但一旦盲婆婆向着姚氏迈出一步,青蛇便又纠缠而来。
不下杀手,终不死心。
迦楼罗以气度入胎儿脉中,一时无虑之后,便也专心与青蛇过招。一来一去,青蛇已挨了四十余杖,迦楼罗有意惩戒,竟是杖杖不停,狠手抽落下去。青蛇身上衣衫尽皆褴褛,虽紧握长剑,却已无还手之力,极尽狼狈。
迦楼罗终于停手之时,青蛇单膝跪倒在她面前,大口喘息。
背上伤痕已是血肉翻卷,纵横交错。
“我先为她接生,回头再来与你算账。”盲婆婆话语虽然凶狠,却可听出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似师似友。
她转身向着姚氏走来。
姚氏的下身已能看见胎儿头部。
姚氏自己看不见产道,但面上已漾出一丝微笑。
再努力一把,便能母子平安,共戴天伦。
她伸手向盲婆婆。
陡然,姚氏的眼中闪出一道惊恐的神色!
同一时间,天穹中倒劈一道旱雷。
雷电光闪。
如闪电一般迅捷无情的,是青蛇手中之剑。
一刻也未曾放手的长剑。
剑身贯穿了盲婆婆的咽喉。
极其精准,甚至不见血滴。
但迦楼罗此世肉身,便告死亡,无可转圜。
先前迦楼罗数十杖随时可取青蛇性命,却只加肌肤之痛,招招留情。
转身背对千年前的友人之时,所谓朋友,却一剑穿喉,绝你生路。
是金翼大鹏鸟太过天真,还是青蛇太过阴狠?
盲婆婆肉身向前仆倒,几乎倒在姚氏面门。
但姚氏不可见处,一层淡淡烟气,却弥漫氤氲在天地之间。
惊雷安。电光黯。
烟气之中,颀长男子形貌,自盲婆婆的残躯中浮起。
青蛇凝视他生魂,正欲开口,忽然动容。
“迦楼罗,你——”
烟气一收。
“莫要怪我。”迦楼罗的声音温柔好听,却冰冷无情。“你想要的东西,被你自己亲手葬送。——我想要救你,却不能。”
那高贵魂灵光芒一闪。
青蛇欲阻无门。
姚氏□忽然一暖。
“哇——”响亮的啼哭声,惊破夜色,东方鱼肚初露。
“我与她肚中的孩儿生魂合一,我已为清净佛身,你再难取此儿性命。”
临了时迦楼罗对青蛇说的话还似回荡在耳边。
——许汉文的生魂,转世到了姚氏腹中。
青蛇杀岳和,逼母子,欲促生魂离体,再归许汉文肉躯。
谁料迦楼罗早已转世在此,结庐而居,守护胎儿出世。
千年前的一对好友,一在佛界,一秉妖心,反目成仇。
青蛇不惜杀友。
但友人却反算一道,令青蛇永失此机。
谁更无情?
青蛇站在那里,看住姚氏尽力推开盲婆婆的尸身,伸手去抱过男婴,然后用牙咬断脐带。
青蛇缓缓走过来,姚氏似已麻木,并不看他一眼。
青蛇伸手想去触那婴孩,却看到自己手背上一道杖痕,滞了片刻,将手缩回。
“他是大鹏鸟转生……叫他岳飞罢。”青蛇轻声道。
姚氏应了一声。
“……好好抚养。”青蛇转身而去。
天边万丈霞光。
男婴面上,并无悲喜,只有天真。
(2)
路边无主的野酒摊上,杯碗蒙尘。
佘青去酒缸中捞了一瓢酒,酒色浑浊,散着酸酸的香气。
他仰头饮尽。
然后呛咳起来。
一身血痕,被震得迸裂开来,重衣尽透。
“你现今又作如何想?”
酒摊上道人独坐,背对青蛇,悠悠开口。
“我正在想千年之前的事。”青蛇眯着眼睛,衣衫寸褛,却神色从容如君王微服。“彼时人道尚未有总摄,却也汲汲营营,有颇为精彩变幻的风云。”
千年之前。
韶光与此刻相同。
刘秀初定东汉,窦皇后权可倾国。明帝白马,夜梦金人;匈奴北去,佛法西来。
春秋战国时代妖族之乱舞已定分晓,金翼大鹏鸟一枝独秀于其中。
一日迦楼罗在东海杀龙。
青衣男子长发垂肩,在礁石边静观。
“我只以龙为食,你是蛇,不必害怕。”
礁石上龙血碧红。
青蛇拈一指龙鳞,“打个赌吧,若你输了,便莫再杀龙。”
“若我赢了呢?”
“赢了便赢了。我没有什么可给你。”
迦楼罗肆意大笑。“赌约是何物?”
“我带你去玩,看看你会不会开心。”
天露晴光。
千年前游弋的江湖,与千年后蹉跎的人间,可有分别?
琼觞玉酿,晃作一醉。
毕竟相同。
“早知如此,可曾后悔当初?”
青蛇一笑。“后悔劝他向佛?——佛说一饮一啄,自有因果,悔它何用。”
“如今你手中的许汉文肉躯已成死物。”
“纵然如此,我也不会将它交给你。”青蛇眉目盈盈。
道人转过身来。
白眉白须,眼睛却如晶钻,亮得逼人。
“今次是第四次,你再无保命的借口。”
道袍迎风飘动。
“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林灵素沉声。
“菩萨就吃准了佘青,已无还手之力?”佘青反问,竟似有成竹在胸。
林灵素不怒自威,道袍鼓风。
“困兽犹斗。”林灵素面前酒碗一倾,一道酒箭,竟如利刃,直奔青蛇面门而去。
青蛇不动不移。
却有一道白影拂过眼前。
刹那间,清啸劲吟。
白衣如屏,拂袖似障,有形酒箭被挡了回去,无形劲气却穿过白衣人之身,击中佘青胸膛。
血雨如泉。
白衣少年无心恋战,伸手抄起佘青,便转身掠走。
林灵素眉心一绽。竟如花开。
小小的金色飞剑自他眉心射出,急速追着雪白身影而来。
白衣人几个回旋,在江河村寨中如兔起鹘落,金色小剑却如影随形,终未能摆脱。
眼见掠到了汤河附近,长川悠悠。
白衣人足尖点水,自江面飞起,却手一松,佘青径直向河中跌去。
飞剑一滞,所追猎物兵分两路,该缀谁人?
白衣人气劲一带,飞剑再不迟疑,继续在白衣人身后紧追不舍,势如破竹。
如大鸟展翼,几个起落,已到江东。
白衣人忽然拧腰转身,双掌齐出,封住飞剑来势。
飞剑似实物一般,吞、咬、绞、刺,反扑之势汹汹。
白衣人以气机磨去那剑身劲道,与它纠缠。
片刻之后,那剑似有灵性一般,忽然掉头向回飞返,欲去追寻另一路落入江中的猎物影踪。。
白衣人朗声一笑,双掌在空中划出无尽星辉。
江波荡漾,映照长风。
金剑硬生生受白衣人一掌,一层金屑散碎空中,似颤似动,悲鸣声起,直向来处疾驰退去。
白衣人站定,目送金剑败退。
再看江心,木舟悠悠,披着箬笠蓑衣的船家坐在船尾垂钓。
盘坐船头之人,正是连番恶战,频受重伤,面白如纸的佘青。
木船随风,飘到了前方渡口。
白衣人迎风而立,意气飞扬。
船夫摘去箬笠,轻点船头,亦上了岸边。
蓑衣下亦是白衫如雪。
艳阳高照。
青蛇抬眼,看他们携手并肩站在高处,向自己望来。
“未料到,有日竟会蒙你们出手相救。”他睁开眼眸,嗓音中带暗哑。
“人欲不可执;亲缘不可废;恨不可长;爱不可远。”许仕林悠悠吟道,眸中竟有悲悯。“白素贞要不空绢索饶你三次,我为雪晴,便也立誓救你三次。三次之后,便各自为道,相忘江湖。”
青蛇笑起来。“文曲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