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花]花妖(1~9未完)





    
  来人也是个和尚,却不是普通和尚。他蓄了发,不长,根根直立竖起,一双平眉,两点柔目,面孔极英俊,身量极高。他的身上,是一种看不到任何企图的与世无争。这是个水一般的男子,至柔而至刚。  
    
  花道从疼痛中苏醒,看著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形,张开嘴,那三个字就在唇边,却怎麼也叫不出。  
    
  仙道彰并不是落地成佛。一百多年前,他只是寻常富家公子,游山玩水、夜夜春宵。  
    
  据说他出生之时,天边紫气东来,在宅邸上空聚成一片,投下万丈金光。五岁那年,一个破衣烂衫的化缘和尚拉住他的手不放,硬说他是开了光的璞玉转世,七窍玲珑、六根佛心,让仙道随他上山,以修炼成佛,跳出轮回苦海,逃离苍茫众生。唾沫四溅的一通游说后,手举糖葫芦的小公子不依,眼睛一眯就溜没了影。  
    
  某日,贪图享乐、尘缘未尽的仙道公子在江南游玩,於深巷中见一红衣少年跳上别家墙头,偷采了满怀红杏撒腿就跑,体态甚是轻盈。他贪恋少年如火长发和回头张望时那小豹子般的一双眼,便施展轻功尾随而去。  
    
  少年进了一间破屋,仙道窥见屋中简陋的硬板床上,躺著个奄奄一息的干瘪老头儿,眉眼细长、唇厚,满面皱纹。他快死了,不因别的,只因寿命走到尽头。  
    
  少年坐在床边,将红杏仔细剥了皮,用牙齿咬成小块送进老头儿嘴裏,一面开心地说:“阿福,本天才带回了你最喜欢的红杏,好不好吃,酸不酸?”  
    
  老头儿沈默地看著少年,阴郁的眼中突然涌起悲伤,吃力地想说什麼:“花道……”  
    
  “嘘————”少年用食指轻轻堵住他的嘴,“又要问些有的没有的。你这家夥,年纪大了话也变多了。我最后答你一次,”他紧紧握住床边枯瘦的手,“喜欢上容貌平凡的你,不悔。同你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不悔。救你,不悔。一起沦落天涯,不悔。陪伴日渐衰弱的你,不悔。一并爱著你的老态,不悔……不求永久,但求此生,不悔……”  
 
 少年低下头:“阿福,你这笨蛋,又害本天才说这麼肉麻的话……”  
    
  阿福厚厚的唇角翘了翘,安心睡著了。  
    
  三个月后,花道给阿福上坟,点燃冥黄的纸币,将一把刃口残缺的弯刀放在碑前。这是阿福心爱的兵器,他是个一辈子不得志的杀手,这把刀,也是一辈子不得志的刀。  
    
  花道站起来,拢了拢衣襟,突然听见身后一个男人,用如沐春风的嗓音对他说:“嗨,在下仙道彰。”  
    
  逃过一劫的花妖被仙道抱在怀中,终於叫不出他的名字。少年只是喘气,翻个白眼说:“刺猬,你的头发又长出来了,真丑。”  
    
  已经成佛的男人宽容一笑,抓起少年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这麼说来,你还是喜欢我秃驴的样子麼,记得那时,你一直想摸一模我头上新烧的戒疤,现在还有,你看。”  
    
  花道手一抖,像被烫著一般,立刻抽回去。他推开男人跳下地,痛得腿一软,终於咬牙稳住,留给男人不卑不亢的背影,大步走向庙外。  
    
  仙道一急,抬高声音喊:“花道,我回来了。”  
    
  少年身形一顿,晃了晃。这一声“回来”道出的,却是百年沧海,物是人非。  
    
  花道没有回头,抬脚又向前走:“刺猬,多谢救命之恩,算是抵了你予我的伤。你也莫要再来找我,佛妖无缘,不要因我毁了你百年修为,到头来被罚下天界,又成了凡人。”说罢化作一阵青烟飘走。  
    
  一百多年前,离开的人是仙道。  
    
  一天夜裏,男人梦见了阿福,他挣扎著惊醒,大汗淋漓。身旁的红发恋人睡得安稳,腮帮子微鼓,睫毛轻颤。  
    
  仙道反复摸著自己的脸,触手是有些粗糙的健康皮肤,将来有一天,它们是不是也会像阿福那样,干枯了、萎缩了,如同龟裂的树皮,一片片剥落。而那时,他的生命也便走到尽头,平平躺在床上,用浑浊的眼珠看著床边恋人,张嘴不得,摸他不得,抱他不得,吻他不得。当他死去,他的可爱的花妖,又将成为别人的花妖……  
    
  第二天清晨,仙道不辞而别,当少年踏遍万水千山找到他时,他已经剃度清心,光光脑壳上几枚灰白戒疤,於修竹青瓦门内合掌,对红发花妖说:“此处没有叫仙道之人,施主请回罢。阿弥陀佛。”  
    
  花道在庙外树上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终於伤心离开。  
    
  如沐春风的翩翩公子仙道彰,无所企图,与世无争,从此法号“皆空”。  
 
 【7 独瓣】  
    
  花道赶回清田宅时,小少爷手中匕首已经刺进左胸半寸,眼见就要挖心而出。  
    
  少年大叫一声扑上前,拍掉凶器,顺道给了清田一个头槌,怒吼:“野猴子!你又发什麼疯!”  
    
  清田恍惚中看到朝思暮想的小猴子站在面前,疑是做梦,咧嘴难看地一笑:“花猴子,我这就去陪你……”说罢头一偏昏厥过去。  
    
  花道这才看清野猴子遍体鳞伤,矫健结实的两条腿上,双膝血肉模糊。他望了望不成|人形的老爷,突然一阵心酸,抱紧清田,哽咽说:“野猴子,你放心,你爹……不会死……你不会像我一样,变成个孤儿……”  
    
  半夜。花道给榻上清田父子二人擦过身,端著水盆出门,却见月下一人长身玉立,金色袈裟鼓动翻飞。那人听见响动转过头,露出一双极深情的眼。  
    
  花道心中一痛。他还记得这双眼,记得这个男人。记得他用温暖粗糙的大手抚遍自己全身,在耳边柔情似水地说:“花道,我想陪你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只有他,会信了这些甜言蜜语。  
    
  花道将水倒尽,转身回屋。刚跨出一步,便被男人紧紧锁入怀中,再也动不得半分。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嘴唇也滚烫,这是隐忍了百年的激|情和欲念,在佛堂前、在蒲团上、在指尖粒粒佛珠内、在木鱼声声萦回中……他急切吻著少年柔滑的脖颈,话音中竟似带著祈求:“花道,花道。我回来了,你还记著我,对不对。我回来接你,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世人不能,光阴亦不能。”  
    
  花道笑了笑,用力摆脱男人的桎梏:“刺猬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了仙道彰,也没了樱木花道。有的只是一佛、一妖,一个上天、一个入地,一个永生、一个永灭,一个皆空、一个念尘,一个佛道、一个妖道。”  
    
  仙道不死心地抓住少年的手:“花道,佛妖原本无界。天地无界、生死无界、空尘无界,只有修道未果、半悟之人,才会纠结执著於六道众生。我早已跳出这空泛之论,不再受有界无界的教条约束。花道,我修炼百年,就是为今日,为你……”  
    
  “刺猬。”花道打断他,月色下少年洁净的颈项泛著暖暖的光,那样美好。他的眼中,是一如从前的清澈、坚定,“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知道,我爱这个叫清田的笨蛋,就像当年爱你那样。世俗是什麼,光阴是什麼,我不在乎。我只想陪他走完一生,走到尽头。”  
    
  门合上了,空留满院清辉。  
    
  老爷醒来后,看著床边携手而坐的清花二人,突然流出一行老泪,长叹一声:“罢,罢,罢。去鬼门关走过一道,老朽也看开了,无所求,既然是命,这段孽缘就随了他去,你们莫要辜负对方。”  
    
  两人原本静候著听从发落,不想得了个如此好的结果,免不得惊喜交加。  
    
  当天夜裏,清田将失而复得的小猴子抱在胸前,轻轻磨挲他只剩了一片花瓣的肩头,心中酸痛欲死:“大笨蛋,死猴子,你这样,我怎麼高兴得起来……”  
 
 花道一下子转过头,气鼓鼓瞪他:“你才是大笨蛋! 你才是死猴子!你爹死了,难道你就能高兴起来?是谁打算挖心救父来著!”  
    
  清田自知理亏,瘪了瘪嘴,撒娇地抱紧他:“小猴子,如果花瓣没了,会怎麼样?还会长出来麼?”  
    
  花道认真地想了想:“嗯,是的。当然还会长出来,因为我是天才,哈哈。我可是神气的花妖啊,花妖就像花一样,会一直开,一年又一年!”  
    
  窗外院中,树下,站著个男人,他等到房中烛火暗下去,便落寞地走了。  

 【8 画像】  
    
  却说自那以后,小少爷和花妖万般恩爱,清田一家也恢复如常,继续过著富足平和的好日子。小少爷不知怎的开始奋发图强,加上头脑原本聪慧,不到数月便将四书五经背得烂熟,提笔文思如泉涌,出口成章、颇有见地。老爷喜上眉梢,同儿子商量著明年开春就踏上科举仕途,趁著年轻也好留些退路。  
    
  此时已是深秋,桂花十裏飘香,野猴子去私塾念书的当口,花道在家中百无聊赖,於是偷溜去街上玩耍,躲在树中看行人往来、小贩叫卖,偶尔还摸几只水果馒头打牙祭,好不快活。  
    
  树下,两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正闲话家常。  
    
  “这几个月的苛捐杂税,收得又多了些。”  
    
  “听说是皇帝命人加紧修筑赤园,不知为什麼,非要在近日完工。哎,原以为换了皇帝,日子会过得舒坦,谁料天下乌鸦一般黑。”  
    
  “嘘!这话怎麼能乱说,当心掉了脑袋!”  
    
  “哎……哦哦……”  
    
  “你也太不知足,咱们的皇帝,怎麼说也是个好皇帝,亲自带兵打仗、平定叛乱。如今天下太平,比起人心惶惶的dong 乱年代,这麼点艰苦又算得了啥呢。”  
    
  “那皇宫深院的赤园,也不知修得怎样了,从登基那天起就开工,一直到现在,等造完了,咱们的日子也能不那麼紧巴,留得些闲余的收成。”  
    
  “莫不是看上哪个邻国的公主,要娶了来金屋藏娇。”  
    
  “哎,你尽想些……嘻嘻…………”  
    
  “对了,你可知道住在咱们旁边的那个小道士疯了,疯得厉害,一天到晚逢人便说什麼红发什麼妖怪,莫不是中了邪。”  
    
  “哎哎,那个姓泽北的、模样很俊的年轻人?前阵子不是闭关修炼麼,怎麼说疯便疯了,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听闻他修的那一派也是能结婚的,原本还有邻居想把女儿嫁给他……”  
    
  听到这话的花道,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突然笔直下坠,砸中其中一个农妇的肩。女人啊地大叫一声,抬头看时,树叶沙沙摇动,见不到半个人影。  
    
  花道站在一间破旧的屋外,踟蹰不定,面上竟是快哭出来的神情。咚的一声,门内什麼东西倒了,接著便是喊叫、怒骂、歇斯底裏的癫狂大吼。  
    
  红发的花妖,是个比人类还善良的家夥,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伤害别人,即便是曾经做法收他的讨厌道士。他只不过趁著夜半无人之时去捉弄了对方,警告那人莫要再来招惹天才。  
 
 道号“山王”的泽北,正是仙道口中那一类修道未果的半悟之人,纠结执著於六道众生。於是,当心高气傲的青年发现自己对一面之缘的红发妖孽产生欲念时,将自己锁入家中,终至於走火入魔。  
    
  这是无常的世事,无常的人。  
    
  花道在泽北屋外垂泪半日,前思后想也没脸进去见他,便将怀中搜刮而来的水果和采摘的新鲜野花轻轻放在地上,说声“以后会常来看你”,垂头丧气离开了。  
    
  他的沮丧并未持续多久,因为远远的,竟望见清田宅外停驻一排人马,穿著朝廷的服装,像是侍卫打手之类的武夫。他心下一惊,从后院翻墙而进,那房中却已被一群士兵翻箱倒柜砸得七零八落,家俱器皿尽数毁坏。  
    
  花道又怒又急,担心清田父子安危,想也没想便冲入大堂,张嘴喊道:“野猴子,老头子!这是怎麼了!”  
    
  此时那一老一少二人正跪在堂中,面前一个太监模样的宫人,手中持一卷明黄圣旨。见花道冲进屋,清田顿时大惊失色,跳将起来推他:“滚!滚出去,你是什麼人!”  
    
  然而已经迟了,那太监见到少年,立刻拔起尖细的嗓子喊道:“找到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