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第3章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怎么一回事?〃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
  石子呆在当地。
  〃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
  可怜。
  马利叹口气,〃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
  石子不语。
  〃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
  石子点点头,〃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么医生?〃石子怀疑。
  〃儿童心理病医生。〃
  石子不安,〃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最近中国如何?〃
  〃还算不错。〃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
  〃有。’
  〃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
  石子意外,〃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
  马利无奈,〃外头薪酬高。〃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你错过了连场好戏。〃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怎么样,还习惯吗?〃
  〃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
  何四柱无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
  石于忽然问:〃你几时回来?〃她是替孩子争取。
  〃十天八天之后。〃
  〃孩子们望穿秋水。〃口气像老前辈。
  〃明白。〃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有人找写意。〃
  〃谁?〃
  〃她的爱人。〃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
  〃为什么?〃
  〃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你好,女士。〃
  〃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
  〃没有要紧事吧?〃
  〃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
  〃有用吗?〃
  〃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
  〃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
  石子颔首,〃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
  〃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
  石子唯唯诺诺。
  〃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
  石子讶异,〃谁?〃
  〃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
  〃让我来请客。〃
  〃由我请。〃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