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





  〃小晴,对不起,这边的管家太过紧张,竟没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尔,真有要事,十个小时后早已爆炸燃烧,再也不劳他问候,她没有多话,只是说,〃昨日是姐姐生日。〃
  〃对,你的昨日,是我们这边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麦裕杰沉默,过一会儿他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邱晴语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聪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见得,那无名的红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麦裕杰笑,〃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则。〃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裕杰完全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给你一个暗号:黑马。〃
  邱晴连忙暗暗念几遍,记在心里。
  麦裕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宠坏,其实她哪里有资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觉,这个电话不止麦裕杰一个人在听,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说:〃祝福。〃
  麦裕杰说:〃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发呆,足足过十来秒钟,邱晴又听到嗒一声,这便是那另一个人了,她有权窃听对白,到底她在他身边。
  邱晴觉得无比寂寞,不由得低下头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报扉页角落的一则小小启事:我俩情投意合,谨定于八月六日注册结婚,特此通知亲友,斐敏新郝美贞启。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来,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现成的,麦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该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开。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无梦,她再也没有听见姐姐的呼吸声。
  一切已成过去,姐姐大概不会费劲寻到这里来。
  再说,灵魂也许像肥皂泡,开头的时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飘浮转动,渐渐变薄转弱,终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没有回公司去,她埋头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讯。
  贡心伟的婚礼十分朴素,但他们手头上有很长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个暑假。
  邱晴送出一双金手表,前去观礼,她迟到,坐后座,贡太太转过头来看见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摇头摆手,但温和的贡太太忽然坚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挤到她身旁,那时,新娘子已经在说:〃我愿意。〃
  贡太太紧紧握着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兴。〃她的眼眶红红。
  贡健康就坐在另一边,邱晴向他点点头。
  忽然之间,贡太太提出要求,〃小晴,从今天起,你也叫我妈妈好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见这件事她早已决定,不容邱晴推辞。
  邱晴微笑,理所当然地说:〃是,母亲。〃
  礼成了,贡心伟与程慕灏不约而同朝着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们笑,女方的亲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挡住两人,邱晴同贡太太说:〃母亲,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来吃饭。〃
  〃请给我预备茄子放在饭上烘热。〃
  没有人再记得曹灵秀,邱晴四处留意一下,都不见那条白裙子,邱晴当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缎礼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过时人物,终于一个个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电话,那人没有报上姓名,只是问:〃你那边是否还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没有问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过要预约。〃
  〃今夜有没有机会?〃
  〃今夜不,让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时之后没有问题,留座至七时不见人则约会取消。〃
  那边答,〃好,五时见。〃
  邱晴放下电话,朱外婆的预言实现了,她怎么说?她说邱晴会长久长久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老死,同时,他会与另外一个女子谈经济实惠学业事业。
  邱晴轻轻闭上双目。
  新的酒廊与夜总会开幕,邱晴几乎把行内所有精英都设法拉过来,被老行尊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门外时常有形迹奇怪的人巡来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妇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妇煮饭洗衣一样,一定有其厌恶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轰地一声摔跤,也只不过影响三两个月,又稳步上扬。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着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邱晴每次做完探访,都觉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也许她已经活过百岁,老到一个程度,外型就不再起变化,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小女孩刹那间苍老死亡,看尽天下悲欢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长寿,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安慰。
  一个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经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节目都几乎开到荼縻,她才睁开眼睛,看当日的早报。
  她先查阅公司的广告,满意了,才翻过内页,落进眼帘的,是黑马两个字。
  黑马行动成功,纽约迈亚密三藩市中分头行动,破获国际性转移黑钱网。
  邱晴的心一动。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女仆去开门,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角红衣,她来不及梳妆,便放下报纸走出去迎宾。
  女郎仍然穿着红衣服,明艳照人,外国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态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连忙站起来。
  邱晴忍不住说:〃请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为许,静静坐下。
  邱晴看着她,做人涵养功夫这样好得过了头,日久会得长瘤的。
  麦裕杰挑选了一个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样的女子。
  邱晴看着她,〃我如何称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现在是麦裕杰太太,我们上个月在三藩市注册。〃
  邱晴一怔,缓缓别过头去,过很久她才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声音小小的,一点儿欢意都没有。
  她双眼落在橱面的相架上,邱雨穿着过时新娘礼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麦裕杰叫我来跟你说,案子已经结束。〃
  〃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为荣。〃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业想必发展蓬勃。〃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这是他的主意,他在进行戒酒治疗,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说话,只派伴侣来转达消息。
  〃他还说,宇宙的业务,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汇报。〃
  邱晴抬起头,〃你们打算隐居?〃
  她点点头,〃我们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设任何通讯设备,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后园一整个山坡都是黄水仙。〃
  邱晴说:〃你们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访。〃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开手袋,把一段剪报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辞了,明天就回去。〃
  〃多谢你走这一趟。〃
  〃对,〃她转过头来,〃他要我跟你说,他得到消息,城寨将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他说你们在那个地方长大,日子充满辛酸,本来他打算回来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觉得过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动。〃
  邱晴看着她,恐怕是她说服麦裕杰放弃此行的吧,邱晴问:〃你在何处长大?〃
  〃我,新加坡华侨。〃
  邱晴送她到门口,〃替我问候麦老板。〃
  〃一定。〃
  邱晴却不那么肯定,她亲手关上大门,落实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报新闻与她适才所读到的无异,麦裕杰没有放过那个人,他终于使他落网,了却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拨电话找马世雄,他已经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记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说:〃我想找政务署的马世雄。〃
  朋友笑道:〃这么急,不是欠酒钱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说:〃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联络好了,对,我们那个试酒会,你非来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无不同之处。
  记者逞强,一下子把马世雄的住宅电话说出来。
  邱晴没有考虑,便拨过去找他。
  第一次没有人听,第二次人来了。
  邱晴开口便说:〃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这故事内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马世雄在那边一怔,蓦然想起这是邱晴,便说:〃你今天应当非常高兴。〃
  〃你说得对。〃
  〃美国联邦法庭痛恨这般罪行,一般估计会判入狱超过三十年,与之相比,误杀不过是数载而已。〃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着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
  斐敏新赌气,不顾后果,讽刺邱晴:〃你的语气,多么似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会儿,〃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他后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这就走,我们改天再见。〃
  在门外,他刚刚碰见上来的马世雄,两人交投一眼,没有招呼,一个出门口,另一个进门,像煞客似云来。
  邱晴若无其事地描口红。
  马世雄问:〃可需要解释?我们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个顶大方的人。〃
  马世雄笑,〃也许他现在对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语,她把他带到一个遥远幽静的地方喝酒谈天,话题扯到极远。
  邱晴当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过三巡之前绝口不谈生意。
  然后她淡淡地说:〃听说城寨要清拆。〃
  马世雄那一丝酒意顿时消失,他不露半丝风声,诚恳地回答:〃你这桌酒白请了,我不属于那一科,这样大机密的文件,内部不过几个人知道。〃
  邱晴低下头,〃真没想到会这样彻底解决那一块地方。〃
  马世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继园台,闲时与祖父到赛西湖散步,前两年上去探访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梦一样,感觉十分凄徨。〃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邱晴不甘心。
  〃这是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
  〃这样无情,为什么?〃
  马世雄沉默一会儿,〃也许是为着我们好,逼着我们往前走,不思回头。〃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录音录映带般洗脱,不用等到懒慵春日,或是午夜梦回,它已悄悄出现。〃
  马世雄说:〃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乐的样子,你有太多的回忆。〃
  〃我的故居将会改建成什么样子?商业大厦,中级住宅,抑或是第二个飞机场?〃
  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点儿酒。
  〃你看,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后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马世雄说:〃这是一个新纪元,在未来数年内发生的大事,可能会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们能够保留多少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