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
永远晾着衣物,很难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里住过。
〃你不会喜欢的。〃
元之微笑。
〃像你们这种单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条,家具布置得犹如艺术馆。〃
他说的完全正确,但那不算一个家。
庄允文说下去:〃我们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动一静,是个对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话一出口,元之马上后悔,她口气像超级大国的外交官视察第三世界国家后发表评论。
庄允文性格成熟,不以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几个菜请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来从无单身女客上门,有几次他邀请过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庄母盘问得极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亲视作私人地盘,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维护没有母亲的孙儿。
庄允文便被牺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长。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家母十分守旧。〃
元之颔首。
麦克阿瑟听过她的进展,微笑说:〃登堂入室了。〃
梁云摇摇头,〃你为什么坚持回去?以你的阅历、经验、财富,你追求的男子应远胜庄允文,三两年后,你会觉得他闷。〃
吕一光劝止:〃云,元之念旧。〃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云,你一向高估我。〃
四个朋友都不出声,对,四个朋友,三号也在座。
三号此刻说,〃别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吕一光笑,〃最难了解的一种人心。〃
阿麦问:〃元之,你觉得周嘉盟如何?〃
〃纨夸。〃
〃莫力军呢?〃
〃倨傲无礼,自以为是。〃
〃蔡崇礼呢?〃
〃不中不西,装模作样。〃
〃孙术佳?〃
这些都是他为元之介绍的适龄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义。〃
梁云忍不住笑着加插一句:〃吕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体贴的丈夫,尽责的父亲。〃
〃你怎么看庄允文?〃
〃有情有义,恒久不变。〃
梁云叹口气,〃一个人最难忘记的初恋,其实所留恋的不过是那份新鲜刺激的感觉,而不是那个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谁会有那么多的恋爱军师?元之摊摊手,她真幸运。
阿麦忽然问:〃原医生怎么说?〃
三号笑笑,〃原医生?他是失恋专家,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从来不致力得到。〃
元之吓一跳,〃我们背后不要谈论原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原医生呵呵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怔住。
三号笑说:〃你们明白了吧,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梁云大吃一惊,〃他可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三号笑答:〃不会那么无聊,只不过这次会议,他有权参予。〃
可惜没有一个恋爱专家,包括原医生在内。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个雨天。
庄允文打着伞来接元之,说:〃家母讲,雨下了有这些日子了,街市没有好蔬菜。〃
这样生活化的对白是有它温馨味道的,在今日还真不容易听到。
一看到礼物盒子,应允文又说:〃何必多礼。〃
元之笑笑。
庄允文有一刻失神,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像他的妻子。
他驾车与她返家。
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一刹时忘记身边的陌生人,随口说:〃明儿昨天学会小数点了。〃
元之也随口给他接上去:〃时间过得多快,一下子还学微积分呢。〃
庄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来哄他们入睡,时间又好似永不会过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怜大人倦得发呆。〃
〃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说到这里,语气无限怜惜。
忽然之间,他醒觉了,怎么搞的,如何会对陌生的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在某一刹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谈家事。
庄允文转过头去,凝视关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点点温柔亮光,好不熟悉,对了,庄家在最黑暗的时候,兆珍也是以这样的目光静静地鼓励他。
允文脱口问:〃你是谁?〃
元之无惧,〃我是关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说。
他为自己失态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乱,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没有过谦。
由明儿出来给他俩开门,元之耳尖,一进门便听见小儿呜呜哭泣声。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对幼儿哭声有点研究,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哭了有些时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将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呜咽。
元之莞尔,珠儿被她祖母宠得不像样子了,这么大了,起码二十多公斤重,还背在身上。
明儿告诉父亲:〃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样都哄不好,妹妹是越来越讨厌了。〃
元之讶异,也顾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说:〃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统共得这个妹妹,要十二分爱护她才是。〃
明儿发牢骚,〃可是每个人都充她,尤其是妈妈,眼中过去简直只得珠儿没有我。〃
元之忽然觉悟明儿所说属实,无限内疚。
换了是孔兆珍,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她是关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别投缘。
庄允文无奈,轻轻向元之说:〃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个家,正应该如此。〃
这个时候,大家听到一声咳嗽,元之欢喜地转过头来,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们身后。
第八章
她身上一套见客穿的衣裳,还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时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银线俗气,不喜欢,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来。
〃关小姐吧,请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实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维持一个距离。
又同儿子说:〃珠儿扭捏了这些时候,〃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向元之诉苦:〃可怜,一岁就没了母亲,所以不得不迁就她一点。〃
庄允文容忍地笑,〃妈也不怕客人嫌我们噜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这个家,她发誓要尽力将这个家维持原状。
庄母说下去:〃我的媳妇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语气有点严峻,〃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尴尬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房内又传来哭声。
明儿不耐烦地说:〃又是她。〃
元之说:〃让我看看。〃
庄母笑,〃你?〃
这时女佣抱出珠儿,无奈地说:〃她要妈妈。〃
元之伸出双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这边来。
元之连忙伸胳膊接过珠儿,〃唏,重了这么多,是个大小孩子了,还哭闹?这样不得人喜欢你知道吗。〃
珠儿就在该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啧啧称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觉十分安详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会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给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说:〃你俩倒是投缘。〃
元之只是谦卑地笑。
晚饭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热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识趣,吃完热菜,便起身告辞。
允文要送她。
元之说:〃有车来接我。〃
庄母说:〃明儿还有功课要问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车场等。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元之也维持缄默,直到司机把车子驶来。
应允文忽然说:〃家母并无恶意。〃
元之连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车,坐好,见庄允文好似还有话说,便探出身子去等他开口。
应允文看着她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了家,看看钟,时间还早,与三号通话。
元之坐在沙发上抱着膝头,直向三号诉苦。
〃我第一次以客观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他们家连灯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执,目光浅窄,不分生张熟李,难听的话一句句免费赠送,哟,如坐针毡,受不了。〃
三号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无奈,那么被动,他已完全失去主权。〃
三号还是笑。
元之摸不着头脑,〃以前那个家是温馨可爱的。〃
三号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以前你年轻,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犹疑,〃会吗?〃
〃所以原医生劝你凡事不要回头,说真的,旧戏切莫重看,好小说切忌重读。〃
元之沉默。
〃失望?〃
一声叹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妇?〃三号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对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贯无限的爱心呀。〃
元之吐吐舌头。
〃你的心变了。〃三号揶揄。
元之十分内疚。
〃你不会再回头去过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语。
〃谁会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选择,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许也会觉得苦闷。〃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号叹一口气,〃许多早婚的女子后来发觉生命中应该还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请辞离职,出来做事见识,所以你看,元之,人心会变。〃
元之用手捧着头,过一会说:〃我的小宇宙转来转去次数太多,弄得我晕头转向了。〃
三号又是一阵轻笑。
〃我会想念小珠儿。〃
〃她也会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叹气。
〃去浸一个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个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认真地善加珍惜。
她关掉通话器,走到浴室,开大了喷淋头,哗啦哗啦地享受热水按摩皮肤。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叹息。
此刻的她见识多广,阅历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个刻苦耐劳的小家庭主妇。
元之记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从来没有休假,早上六时起来,要到十点十一点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汤。
元之微微牵动嘴角,一直到环境好转,她一样放不下心了,固执地做一个监督。
没想到在曼勒滞留了五年,孩子们没了她,一样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点,元之记得她抱住小珠儿问:〃妈妈休息好不好?妈妈也收工了。〃
给庄老太无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岁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妈妈,她还没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给媳妇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时间,冥想的时间,以及培养个人兴趣的时间,在庄家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元之的头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蒙蒙忪忪地亮起来,还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补足的享受。
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电话。
她答:〃自然你可以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动庄允文这老实人已经没有波澜的一颗心。
元之同三号说:〃真怕伤害他。〃
三号揶揄元之:〃现代人的爱情,瞬息万变,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元之否认,〃我同允文,永远是好朋友。〃
三号一听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元之,你是越来越适合在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许多老练的人更加虚伪。〃
元之颓然,〃一定是江香贞与林慕容给我的不良影响。〃
三号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责任。〃
元之质问:〃你扮谁,我的良知?〃
三号不与她争辩:〃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号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态度非常大方客套,丝毫不见托大,从头到尾,关元之一再对他表示好感,他表现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带着一件小小礼物。
元之拆开来,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儿童画。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画的’妈妈’,希望你喜欢。〃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关小姐雪白宽敞的公寓,家具简单别致,长桌前只有两张椅子,没有一件杂物,留下极多空间,自然优雅美观。
进一步证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庄允文说:〃你到过我的家了。〃
元之点点头。
〃那是最基本不过的家,没有任何花巧,亦无情调可言,那是一个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