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_第六部分





「不然——就算我装晕,也会被娘用鞭子抽醒的!」凛臣一副拉长的苦瓜脸。
『噗嗤』一声,影臣竟笑了起来,问道:「真有这么可怕呀?」
「别笑,这很严肃。」
「那好!」影臣深吸一口气,向后一转,面前通向墓|穴内部的通道,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影臣,等等!」凛臣突然站了起来,叫住影臣。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似乎真的很怕……
影臣回头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算了……还是不要去了……」
凛臣一边说着,一边走下石阶,抓住影臣的手正想往回拉。但谁料影臣把手一抽,灵敏地一个转身,还朝凛臣做了个鬼脸,迅速向通道窜去。心想凛臣哥也真是的,明明就是有诀窍嘛,还不告诉自己,真是小气!他倒要好好看看,凛臣哥到底在这墓|穴之中藏了什么。
「影臣,回来!」
随着凛臣的这声大喊,影臣已经站在了通道口上。敞开在他面前的,是一间封闭的墓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凛臣伸出的右手还来不及放下,僵在半空。而影臣小小的身体,面向通道,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墓室,也僵硬得如同墓|穴中的一块石头。
『哒……』的一声轻响,是影臣后退的脚步声。
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早已超过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墓|穴内室,是一片尸山。
若干新旧不一的尸体,堆积在墙壁的四个角落,而且很多尸体都已残缺,好像被肢解过似的。中央位置是两口棺材,上面盖着一张木板,拼成一个木台。木台上摆满了冰块,冰块上方……是一具腹部已被剖开的湿尸,应该是才下葬不久,就被挖出来的。
终于,影臣好像明白了。
为什么在他蚊帐出现破洞的那天,凛臣哥会从房间外出现。那个时候凛臣身上的味道,不是别的,正是尸臭。还有凛臣哥这几天晚上,为什么总是刻意避开自己,原来都是因为这具刚刚下葬的尸体。
「哥……」
影臣一边倒抽冷气,一边不停后退,凛臣急忙走上前去抱住了他,捂住他的眼睛。影臣把头埋进凛臣胸口,身体阵阵发抖。凛臣以为他会大叫出来,但是没有,影臣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他只是一阵一阵不停抽气。
「好了,不用怕了。反正你都看见了,依然约定,不准对任何人说哦。」凛臣拍拍影臣的后背,「影臣,说句话呀,你这样二哥心里很怕……」
「……」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回去吧。」凛臣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了。
谁知这时,影臣却突然摇了摇头,不愿跟凛臣回去。
「怎么了?」凛臣蹲下来,看到影臣连血色都褪去的脸,不免有些自责起来。果然,对影臣来说,那种画面还是太恐怖了吧。
「凛臣哥……」影臣拽住凛臣的衣服,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竟背起书来,「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
「什么?」影臣的声音太轻,凛臣一时没能听清楚。
影臣埋着头,继续背道:「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这次,凛臣可听清楚了。
「这就是凛臣哥的诀窍对不对?」影臣突然抬起了头,眼中蒙着一层水雾,他揪住凛臣衣服的手越来越用力,不停地问,「这就是凛臣哥的诀窍对不对?只有把尸体剖开,才能知道腑之大小、脉之长短,对不对?」
「啊……」凛臣淡淡地应了一声,他被影臣激动的言辞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影臣抬手擦擦眼泪,倔强道,「我不怕……」
「还说不怕,都哭了。」凛臣笑了笑,摸摸影臣被泪水弄花的脸。
「我不怕……」影臣一遍一遍强调着这个。
「好,不怕。不准哭了。」凛臣顺着他说。
「我真的不怕!」影臣扑到凛臣身上,张嘴咬了他一口,以表决心。
「哎哟!」凛臣被咬得好痛,「不怕就不怕,咬我干什么……」
「凛臣哥……」影臣又扑了上来。
「干嘛?」凛臣做出防御动作,生怕再被咬上一口。
「凛臣哥不能丢下我……」
「我没有丢下你呀。」
「丢下了!凛臣哥一个人来这里,都不带我。凛臣哥晚上宁愿和尸体在一起,都不和我在一起!我也要像凛臣哥一样,我不怕死人,什么都不怕……」
「不怕别娘抽了?」
「不怕!」器宇轩昂地一仰头,末了,再添小声地添上一句,「我垫两块树皮就是了……」
「臭小子!」凛臣用拳头顶了顶影臣的额头。
「哎哟……」影臣急忙捂住额头,和凛臣一起笑了起来。
◆◇◆◇◆◇◆◇◆◇
那之后,凛臣就经常带着影臣往北山坟地那边跑。
两人成天泡在墓|穴里,沉溺在骨骸和尸体之中。刚开始时,影臣还是害怕,只敢在旁边静静看着。但后来渐渐习惯了,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能像凛臣一样在尸体骨骸上操刀。
也许在外人看来,两个小孩成天和尸体泡在一起非常奇怪,也非常恐怖,不过对于两名当事人来说,却一点也不这么认为。相反,他们还觉得挺快乐的。
掘出棺椁中的尸体,多因年代久远,内脏早已腐烂,只剩尸骨。
所以比起内脏,两兄弟和骨头打交道的机会更多。
那个时候,凛臣和影臣会玩一种游戏,他们把尸体上的骨头卸下来,然后蒙起眼睛,或者在黑夜里估摸辨别。后来慢慢练成一项本领,即使眼睛不看,也能准确摸得出骨头所属的部位。
他们找到的唯一一具内脏没有腐烂的尸体,就是放在墓室中央冰床上的那具。
因为夏季炎热,尸体腐烂很快,即使已经使用大量冰块,但依然没能阻止尸体腐烂的速度。
所以凛臣和影臣就必须抓紧时间,趁尸体内脏尚未完全腐烂之前,完成他们的数据统计。
他们测量了脏腑长度、重量以及大小。那是影臣第一次接触书本之外的真实人体。并没有他想像中的恐怖,相反,他学到了很多。
医书记载的五脏六腑,其实也只有五脏五腑而已。
心、肺、脾、肝、肾为五脏;胆、胃、小肠、大场、膀胱为五腑。而作为六腑之一的『三焦』,却是在人体中看不到的。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它们是诸气出入的通路,通行元气,运行水谷。
那个时候的两兄弟把尸体当成了玩具,并且根本没有查觉自己的错误。
他们把尸体肢解得四分五裂,重新测量每一部分。
从唇到齿长九分,嘴宽两寸半;
舌重十两,长七寸,宽两寸半;
咽头重十两,宽两寸半;
从咽到胃长一尺六寸,胃是纡曲形,伸长来量,有二尺六寸,大一尺五寸,直径五寸,可容三斗五升食物;
小肠后方附背脊,偏左呈环形状,是纡回叠起的,接近回肠的部分,外面附脐部,向上纡回构有十六个小弯,大两寸半,直径八分弱,长三丈二尺;
回肠向左纡回,叠着通向下面,大四寸,直径一寸弱,长一丈一尺;
广肠在后方,与回肠相衔接,大八寸,直径两寸强,长二尺八寸;
整个肠的回曲,约有三十二个小弯。
……
他们一项一项验证了那些数据,并且还修正了部分数据。比如说:以往认为三十五根食道长度约等于肠道,其实这个数据应该是三十七。
他们看到了心脏,也看到了遍布全身血管,他们知道血液在人体中循环,但却不知道循环的路径和方向。于是凛臣曾经想用一根又细又长的竹丝,穿入血管之中,以探视血管究竟是从哪里起始,又到哪里终止。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办法并没有成功。
凛臣不只一次地这样叹气,然后自言自语着:「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让我看一看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的血液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如果心脏还在跳动,他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剖开人体胸腔了。
终于,尸体研究完毕以后,他们开始考虑怎样处理那些尸体的问题了。
现在墓室之中,大概有二十多具尸体,不过都不完整,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恶臭越来越强烈。于是某天清晨,凛臣和影臣把尸体搬运出去,打算放一把火烧了。但就在他们打算点火的时候,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南宫夫人出现在他们身后!
南宫夫人盛怒的表情,令凛臣和影臣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即使天气再热,他们渗出的也只是冷汗,全身如被冰霜。
罪证就在眼前,不容争辩。
堆叠的尸山,似乎不用任何人去解释什么,就已经证明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跟我回去。」
南宫夫人只说了这一句话,转身就走。
两兄弟对望一眼,知道大事不妙。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这一刀是挨定了,索性挨得潇洒一点。
两人一点也不狡辩,跟着南宫夫人回到了桃源庄。
而这次,凛臣也没打算再用装晕来逃避惩罚,因为正如他自己告诉影臣的那样:这件事情如果被娘发现了,就算我装晕,也会被鞭子抽醒过来。
◆◇◆◇◆◇◆◇◆◇
两兄弟最近经常不在庄内,老往山上跑。
这点,南宫夫人早就查觉。
但她万万没想到,当她偷偷跟踪两兄弟上山一看时,竟发现兄弟俩藏尸的秘密。她躲在树林之中,看着两兄弟把一具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从墓室里拖出来,看着他们把尸体丢在一起,甚至打算放火烧毁的时候,她早已不只是惊骇这么简单——她是愤怒!
回庄以后,凛臣和影臣双双跪在地上,头低垂着,等待着南宫夫人的竹条。
和以往挨打时不同,这次影臣并没有挨到太多鞭子,反倒是凛臣被打得很惨。
听着一声一声竹条破空抽下的声音,皮开肉绽的声音,还有凛臣喉咙中强忍不住低沉发出呻吟的声音。这一切在影臣听来,无不毛骨悚然,比他自己挨打还可怕。
有好几次他都很想喊一句,让娘不要再打凛臣哥了,让娘打他,不要打凛臣哥了。因为凛臣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挨过一次打。和从小被鞭子抽大的自己不一样,凛臣哥一定受不了的。
「娘……」
影臣终于鼓起勇气,但谁知只发出一个音节,就立刻被南宫夫人扭曲的表情,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南宫夫人寒冷的目光之中,看不到一丝怜悯,他不同情被打的凛臣;但同时,那目光之中带着很强烈的痛和爱。好像每一鞭落到凛臣背上时,南宫夫人自己也被抽了一记。
由始至终,凛臣一句求饶的话也没说,也没流下一滴眼泪。
相反,倒是南宫夫人哭了出来,她含泪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掘坟。」凛臣回答。
「再说。」一鞭落下。
「盗尸。」凛臣忍痛再答。
「再说。」南宫夫人依旧没有停止鞭打。
「解尸。」凛臣咬紧牙关忍耐着。
「再说。」又是一鞭。
「烧尸。」背部好像有液体滑落,凛臣知道那是血液。
「再说。」南宫夫人的声音几近嘶哑。
「……」凛臣回答不出来了。
「再说!」南宫夫人的声音更加尖利。
「我不知道……」凛臣很低很低的回答。
「不知道?」南宫夫人终于停了下来,她抽了口气,竟把鞭子扔下,颤抖不已的声音反问道,「你竟然说你不知道?」
「……」
「你犯下的最严重的一项错误——你竟然说不知道?!」南宫夫人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下面这句话,「你错在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尊重尸体!你有什么资格去毁坏那些尸体,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肢解他们!如果你连最起码的对尸体的尊重都没有,你根本就没有去动他们的资格!」
「……」凛臣身体蓦然一僵,南宫夫人的话带给他内心无比震撼。
「尸体是别人的,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但尸体依然是他的。既然那是别人的东西,就不是你的玩具!也不是你随便可以乱动的东西!」
「娘……」
凛臣似乎想说什么,但南宫夫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的吼声一刻也没有停下:「尸体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他们无法对你的做法予以反抗,你就更应该尊重他们!如果你仅仅只把解剖尸体,当作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工具——你就应该感到羞愧!」
「娘!」凛臣突然大吼,「不要说了!」
「你应该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
「娘……」抽气的声音,凛臣的身体缓缓向前倾倒,他捂住了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错了……」
错在只把尸体当作工具,而忘了——即使是尸体,也应该被尊重。


第九章


那是凛臣第一次挨打,也是挨得最惨的一次。
整整一个下午,南宫夫人的鞭笞就没有停过。婢女仆从们也都赶来求情,但谁也没能把南宫夫人拉住。影臣虽然没有被打,但竹条落下的鞭笞声,听在耳里比打在身上还可怕,他都不敢偷看凛臣哥的样子,只能垂着头,祈祷这场灾难快点过去。
而凛臣,他没有向南宫夫人求饶。
他真的已经知错,也知道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比起那些被他毁坏的尸体,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