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
什么都不用说了,两个都是他们认识的。事情的性质很快就能认定。
认定以后怎样,我并不确切的知道。
可是我有种很能让人(至少是我自己)快意的想象。这想象来自叶凉1999年6月25日的日记。
“今天回家,工友帮的忙。”
从6月18到6月25,统共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足够让人把什么都酝酿好了,比如对于恃强凌弱的想象,比如正义感,比如对这个不均的世界的一点“怨”。这个忙,帮起来就充满了草莽气。
6月25日这个下雨的夜晚,几条人影在细雨和黑暗的包裹下抄断了一个“流氓”的后路,拿麻袋套他脑袋上——“叮咣”一阵乱打!把他天日都揍出去!然后再问他还敢不敢流氓敢不敢缠人——照片底片统统给我拿出来—— 一把火烧了可没烧彻底流氓居然还留了一手黑下了一套底片那底片日后就成了祸害……
别误会,这是我的想象。想象而已——谁能阻止我在想象里痛快一把?!
事实是,叶凉不明不白的在1999年6月25日这天坐上回家的车,中间没遭到任何阻拦,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阴谋。
40
回到家,阿爸已经被接回来养着了。面色上好看一些。也能拖着腿下地走几步了。应该的,看看光钱就给烧掉多少。叶凉心放下一些,就收拾东西要回学校——一个多月了啊……
当初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好多事都没处理到。善后基本上靠了雷振宇在做。这次回去,得好好谢他,叶凉想。
回到去,想来宿舍那几个都知道了,平时太生,要问要关心又不太敢的样子,处处留小心,反倒把气氛搞僵了。也是考试周快到了,找了个温书复习的借口逃命一样的逃掉,剩叶凉一个。他在收拾床,收拾书上的尘土,收拾桌子。收拾完,洗净手,他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个圆圆的石榴,黄绿色,熟了,一股青青的甜味柔柔的飘开。这是绿石榴,不同北方的红石榴——一熟就咧嘴吐出一肚子晶莹的那种,它什么都含蓄,再熟也包在里面,包了许多心事,到摘的时候,咬一口,发现里面要么熬红了要么熬白了。
叶凉拿起一只,静静的闻,怀想沙街上的水气,花香,人声。那香像清水,特别适合洗尘和发呆。他就这么呆呆的站着,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雷振宇第一眼见着回来的叶凉就觉得不太对。有什么东西坏在里面了。开始只是直觉,后来直觉变成怀疑,怀疑变成不安,最后一堆照片证实了一切,疯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两年间建起来的东西给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还没有,还只是怀疑。他招呼他“叶凉……?”叶凉很明显还沉在沙街的岁月里,脸转过来了,却没有应声。
人是瘦了,像是给什么东西捂得提前熟了,有股不太干净的“甜”气。也是一种风情。勾人得很。于是怀疑扩大成不安。
“叶凉?”他又叫了一声。叶凉醒过来,慌慌的应了“学长……坐……”。
雷振宇随便扫开一铺床坐上去“家里,差不多了?”
叶凉点头,点得很迟疑。
“没什么难事儿吧?”
叶凉挂下去的脑袋又摇了几摇。什么都不说。
雷振宇怎么不知道他家短钱?等他自己开这个口而已。其实吧,最急的人是雷振宇,想帮,可门槛在那儿竖着呢!还不能跨过去,跨过去高门大嗓的嚷着“兄弟缺钱言一声哥给你!”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伤人!
不说便不说吧,天长日久的,慢慢来。
说是慢慢来,可是叶凉身上那股“甜”气把雷振宇撩拨得坐立不安,终于生出事来。
那是七月刚起头,考试周过了大半,剩一两门小的没考,人呢,基本都松下来,学生会组了个各院系间的什么比赛,时间都选在每个下午六点到七点半,太阳落了,暑气降下去,引了一大堆人过来。叶凉没去,他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咝”着气回宿舍里想找点蓝药水涂。找了一圈,没找着,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就坐下撩开裤管看看摔得灰头土脸的膝盖。
“叶凉你脚破啦?”有人喊他。之后就是蚂蝗一样的舌头和烙铁一样的手。很多东西顺着这些复活了 ,叶凉被吓得透透的,失口就连名带姓的喊了“雷振宇!”
不是学长。身份在这里破开了。
雷振宇给“轰”着了——叶凉你居然懂了一些的……。这“一些”是从哪儿来的?!那么一想就了不得了,“疯”的苗头冒了上来。
那时的疯还是小疯。露声露色的那种,一点心思都不藏。几年后的疯才是大“疯”,什么都有了的男人才疯得起来的那种疯法。
那时还会觉得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晓得脸红。也懂顾忌,放下一瓶蓝药水和一束目光就走了。叶凉看他离开,身体一点一点瘫下来,还拼了命去说服——帮忙消毒而已。没别的了。
几天以后,就是1999年7月6日,一夜之间,照片贴满了这所大学的边边角角,铺天盖地,织就一张一点孔都不透的网。
叶凉当时就喘不上气了,他捂住心口,挣着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慢慢蹲下去。那个晚上他没吃饭,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坐得很晚。等人家熄灯一遍遍上来撵了他才出来,出来又没地方可去,宿舍——不敢回,那几个还没睡呢。就在外面转。转到湖边就有人喊他“叶凉!!”
“学长……”他不敢抬头。
雷振宇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拽住他,拖进湖边一座假山旁,一口咬住他。在吻。像要把他咬死才甘心似的去吻。
他知道了。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叶凉了——那次进澡堂,他看得一清儿楚,叶凉左|乳头下边有颗红痣。还知道他身上那股甜是怎么来的了……
他费了两年时间在等一个“熟”。谁想瓜熟蒂落了,他却不是摘的那个——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疯”上了。这个吻吻得过狠,叶凉的魂都给吓出生天去,跑了。
到这里就有人要“哧”了——你说笑吧?!一个吻算什么?!——和叶凉前面受的那些比起来——至于的吗?!
是这样,听过这个么—— 一根压断骆驼腰的稻草。一根而已,前面所有的都是堆积,是有“度”的。这吻是不重,一根“稻草”而已,可对经了太多的叶凉就够了。
我们都是,在创伤中学会恐惧,在恐惧中学会直面或逃避,叶凉他注定不可能直面——他被雷振宇那个像要咬死他的吻给吓跑了。
41
叶凉要是稍稍缓过来,想想后果就好了。哪怕是一个念头闪过来也好啊——比如,中途退学,一张高中文凭和一大堆的债剩在那里,将来怎么办?比如,这么瘦瘦一杆人凭了劳力能把一家子人的命挣起来多久?……
当然,这些念头能闪过是要靠“理智”的。叶凉那时候就是只被兽夹夹住胡乱蹬蹭筋疲力竭九死一生才从里头出来的兔子,浑身是伤,连胆都被吓破了,哪来的理智?
我常常在感慨这个“一念之差”。一个念头过来,人就会迟疑,一迟疑,那结果就是天差地别。叶凉他胆再厚一些,迟疑一下,什么都能过去。那男人从今往后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你看看他贴的那些照片——那是些什么?都是绝望啊!他知道他等的东西永远不会来了,索性——豁出去这一把,让你叶凉一辈子不得安生,人一不安生就会生出许多回想,叶凉你回想的时候一定避不得他,一定有他!那不也挺好的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深刻更恶毒?他还求什么。
就知道叶凉你拨弄不开,过不了这一关。他年岁毕竟是长了,几十年没白活,看人,准。
但,那男人只算到自己,没算到还有根“稻草”。就像雷振宇没算着他一样。
叶凉是让最后这根稻草给压断的,可回过头来想一想,那时的雷振宇能怎么样你呢?他还有羞耻心在前面挡着,真心在后面垫着,不会真舍得拿你怎样的!他家根底是厚,五服之内也确实有几个卧虎藏龙的角色,整个家宗和权势勾勾缠缠的,有压人的资本。可他家家教严,放着儿孙辈拿钱权势去压人的,这套,谁做了,下地以前黑布覆面——别脏了祖宗的眼!看他行事做派就知道,都很熨贴,有了想要的,也知道拿真心去换,不拿什么去压。他那时才二十过点儿,真是年轻,那些个旁门左道还没学上手,叶凉这样一走,东西都变完了。
那两天叶凉躲他,他就想,放一放也好,这次是做“过”了,等几天再慢慢“扭”回去吧——反正叶凉你有那么多担子压着债欠着,跑不脱!
就是年轻啊,太自信了,还不会认这个“万一”。哪里知道,这一“万一”就是七年……
二十出点头的雷振宇自信着,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一根“稻草”。当然也不知道叶凉那晚肿着眼睛半夜三更往家打的那个电话。
电话过了好久才通,阿妈还没回,阿爸接的。叶凉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哭上了。刚才明明就使劲哭干净了的……。压着声气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阿爸听着他哭,先是惊住了——他这个二儿懂事以来就没在他跟前哭过,连在锯木厂差点把食指锯断的那次都不哭,痛得钻心都不哭,什么能让他儿子哭得这么要命……?!这么一想阿爸就慌了,很没想象力的想到“杀人放火”一类上,再接着就想到二儿的性命上面,然后就哭了,陪着叶凉哭,父子两借着现代化的工具在地表两极传递哭声。叶凉抽噎着看到公用电话仪表上飞起腿猛涨的数字,还是舍不得,顿了有几下声音细细的说出来:“阿爸,我要退学……”叶凉的手拽到了公用电话线的线路,这几个字在传送的时候就变成了几声“嗤啦——”阿爸在这头端着话筒,皱着眉头抿紧嘴唇,使力要将这话收进耳朵里,收不到,于是问“阿凉,你讲的甚?”
“……”叶凉红了一双眼在那头,死命掰着公用电话亭里突出的一块锈铁,铁锈大面积凋零在他脚下,被他用眼睛盯得死死的“阿爸,我要退学……”勇气是经不起这么一鼓二鼓三鼓的,到了第二遍,叶凉的声音就没了主心骨,软软的一瘫。阿爸却是听得分明,懵住了,哭声先一步爆出来,那是真正的号啕大哭。叶凉不知该怎么说,阿爸是安慰不得的,一安慰就要坏,脾气发不干净更伤身。阿爸其实还是个“孩子”,遇到事,不骂,不闹,单哭,哭完了就六神无主,反反复复叨叨:“你要我怎么办?……怎么跟你阿妈说……你让我怎么去说……”
提到阿妈,叶凉就从眼睛一直痛进心里去。真正难过的是阿妈这关。阿爸身体不好,她一肩挑起这个家,早就将属于女人的柔弱质地磨得又粗又厚了,她不会哭,不懂得“发泄”,她会忍,用忍来缩短自己的磨难及寿命。
“你要把我气死吗……”叶凉最怕的就是阿妈这句话。
42
阿妈那个笑一刻不停的掏着叶凉的心肺,他哭得肝肠寸断,边哭边央告:“……阿爸……你让我回去吧……阿爸……我去打工,我能挣钱……我不会吃白饭的……阿爸……”
阿爸的声音哽住,调子都变了“阿凉啊!怎么这样说!做父母的难道就缺孩子一碗饭么!不是吃白饭的问题呀!书,是你爱读的……读了,就读到完哪……谁要你去打工赚钱?!听话呵阿凉,念完,从这山坷拉里出去,是你造化,回来——没有你的路啊——阿凉!!”
“……”
“那好……阿凉,你讲个因由……阿爸听听看……”
是说得出口的事儿吗?怎么说?叶凉就是哭。哭着哭着电话就断了。卡没钱了。他站在一片燥热的蝉声里,愣愣的瞧着断了音的电话,热气都把他脸上的泪蒸干了才醒过来,哀哀的放下电话,回转身子,走了。走,又没地方去,宿舍早就锁了大门了,他就在老图的门外坐了一夜,定定的看着门口那些杨树……
也不知道阿爸怎么跟的阿妈说,叶凉在一个周六的晚上走了,走得静悄悄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张空床和一堆的风言风语。
谁也想不到他竟能这样就走。在外面人的眼里,半点征兆也显不出——课,他上着;人,他也叫着。周五那天还交了一篇论文给王教授。这样就消失,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总是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沉默的坐在他的第三排角落上,头像向日葵一般的转。一年一年过去,一直等到这批毕业了也不见他回来,照毕业照的时候,垒起来的人墙边上留了个空位,每个拿到照片的人都会在这个空位的背面找到一个名字——叶凉。那名字熟悉又陌生。其实人都是善忘的,尤其叶凉这样一个与人处得淡淡的人,没理由被记得那样久。他的故事能穿透人的善忘与时间的流变,来到我耳畔,靠的,是一个人的一句话。
那个人说:“你们都说我是‘大家’,我不是。他行。够岁数了,他比我强。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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