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箸成欢 上册






盛宁耷拉着脑袋,直到门被掩上,嘴角一垂,一头扎进枕头里。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哈哈,滑稽死了。

盛世尘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了保准不会这么说的。

手背上凉凉的很舒服,一点也不觉得疼。

其实,盛世尘不是那种假清高的人。

他对人好,不在脸上。

要是没有他,盛安、盛计、盛心……他们几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当小鬼儿呢。

可是,为什么要对人好?

要是盛世尘没对他这么好,他或许也不会……

盛宁呻吟了一声,半天都憋着气儿,快憋死了。脸上发热发胀,盛宁一手盖住眼。

走又走不得,留又留的难。

不见难过,见了更难过。

怎么办?

这段心情,要怎么放下?怎么割舍?

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倦意浓重,盛宁的脑子却清楚起来。

盛世法给他上药的时候,没觉得那种薄荷的凉意。

里头是不是搀了别的药?

为什么这么困?

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有无奈,有叹服,有仰慕……

盛世尘,盛世尘……

你的手腕也太厉害了些吧?

软硬齐施,枪药齐上。

本来盛宁也没有打算要再去逞强使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不过盛世尘这药一涂,是上了双保险。

既治了手上的伤,又治了心里的躁。

这药不知道是什么药……没见过,也没听过。

八成是盛世尘新配出来的吧……

盛宁笑的浅,心里却觉得那层爱意更深。

这个人,这么样的一个人,用言语都说不出来的一个人。

让人……怎么能不心动?

但是人总是会成熟的。

孩子是不懂事的,少年是懵懂的。但是人总会长大,长大,就得懂事,就得知道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做孩子的时候最好,再任性,不过被大人打一顿,或是打也舍不得打,只是训训了事,最后说不得还有一颗两颗糖的安抚。

但是做大人,是不一样的。

做大人要自己为自己负责,答应下来的事情要尽量去做到,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不可以推给别人。

要审时度势,要懂得进退。对人情世故渐渐尝透,对鬼蜮伎俩要学会应付。

时间湮过许多东西,但是盛家庄似乎依然如故。盛世尘玉面依旧,盛安跳脱飞扬,盛辉还是成日的与剑为伍,不过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受的伤也越来越少。

盛心比从前话少了许多,但医术越发的精湛。

盛宁常常有意无意和他讨论现代医学上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比如开阑尾。虽然他不懂,但是盛心是什么样的人?在医道里药材里泡大,一丝点拨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盛心这会儿窝在厨房,正在对盛宁买回来的野兔动刀动剪。

「哎哎,我是要做红烧的。」

盛心笑一笑,「不行啦,满是药味儿,你换一只用吧。那边笼子里不是还有只灰的?」

「那只肉不够好。」盛宁看他动作熟练的给兔子止血缝合。「你练了我几十只兔子了,挺熟的,下次有机会就试着给人做吧。」

「再等等吧。」盛心终于完工,那可怜的兔子麻药效力没过,仍然四肢朝天的卧着,肚腹随着细微的呼吸起伏着。

盛宁舀了水来给他洗手,盛心一边用皂角搓手,一边看那兔子,「今天别吃兔子了,吃别的吧。」

盛宁一笑:「好。」

水细细的流下,盛心仔细的搓洗。

外面忽然传来小胡子的禀报声:「少爷,有客啊。」

小胡子这会儿可是真的长出胡子来了,这小家伙不知道是毛发旺盛,还是自己偷偷的拔了刮了,和他同年的人,下巴还光光的,他已经冒青草了。

盛宁自己倒属于毛发很细软的那一类人,看着小胡子那不象样的胡子就想笑。

「是谁?」

盛家庄现在也常会有客来,像盛辉,就会有人找来与他比剑。盛心更不用说,常有人找不到医馆而找到这里来。

「是杜姑娘。」小胡子喊了一声。

盛宁愣了一下,手里的水瓢一下子失了准,半瓢水都泼下来,溅湿了盛心的脸。

「杜姑娘?」

小胡子补充:「就是那年来过的杜清若,杜姑娘。」

盛心咬住唇,霍的站起来。「这娘们儿还敢来……」

盛宁微笑着摇摇头,「不要急,她来,说明她一定有要事。也许是来找那次的场子,也许是来找先生有什么事情,我看看去。」

「哎,去不得。」

盛宁眨一下眼,「我会先含着解毒药进去,手里捏着哨子,她要打我,我就叫人。」

盛心也笑出来:「呵,你啊。好,机灵儿点。」

盛宁走了两步,盛心忽然说:「喂,你刚才笑得真有几分像先生呢。」

杜清若坐在偏厅里,桌上一杯清茶,齐口而满,看得出一口没喝过。

「杜姑娘,一别经年,妳一向可好?」盛宁笑容可掬,一面招呼人上茶点。「太没规矩了,怎么待客这么简慢,拿上好的细点茶果来。」一面走进厅里。

杜清若的样子没有大变,不过眉目间多增添了几分风情。盛宁他们都长了个子,杜清若的时间当然也没有花到河水里去,总得添点什么多些什么。

盛宁恶质的想,再别个一次,再见个一次,估计杜清若的脸上就该添皱纹了。

这个女人比他老。

「好不好?反正没有你们好吧?」杜清若淡淡的说:「我来见盛世尘的,你们来来回回的像走马灯,就是不通禀,难道是想多看看我现在长什么样子吗?」

「杜姑娘少安毋躁,先生他这几日在闭关清修,我们不便打扰。」盛宁的笑容里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少来。」杜清若一点客套不带,「你们以为我见不着他?」

盛宁微微一笑。

盛心扒着窗户说:「杜姑娘武艺好,我们是很佩服啊,不过我们老二武功也不错,和杜姑娘打个平手大概也不成问题。这个,杜姑娘真是挺仔细的,桌上那杯茶好像一碰也没碰啊。」

杜清若眉头皱了起来,咬了一下唇,却没有说话。

「不过杜姑娘,这屋里熏的香,好闻不好闻?」盛心那欠揍的笑容简直就明目张胆的在说,我下毒啦我下毒啦,看我毒死妳。

杜清若脸色立刻就变了。

「杜姑娘,请用茶。」圆脸儿的小厮换了杯热茶过来。

盛心仰头看天,自言自语:「反正一样死不了人,两样也不一定会死人……」

杜清若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

盛宁倒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微笑说:「杜姑娘别介意,盛心开开玩笑罢了,以前的事情总是过去了,我们把好些都忘了。我是说真的,先生他的确在闭关,说要想透一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妳来的的确是不巧了。」

他口气真诚坦率,杜清若看了他一会儿,脸色慢慢缓下来。「我……」

「杜姑娘有什么困难的事情,不能和先生说,和我们说说也一样,怎么说也是一场相识,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辞。」

盛宁觉得心中有些感慨。

若是盛世尘没有闭关的话,杜清若有事相求,他应该也不会不理不问吧?

到底是曾经订过亲的女子,若是坐看她有难而不顾,不是盛世尘的作风。

虽然冷漠一些,孤高一些,但是盛世尘对待女子还是有绅士风度的。

杜清若愣了一会儿,说:「多谢你……」想了一想,觉得这个谢字还有待商榷,又停了一下,才说:「我这件事情……还是得当面和他说。」

盛心和盛宁互看了一眼,盛宁说:「好吧,那杜姑娘暂且住下。盛心,你让人替杜姑娘整理客房,好生款待。」

出了门盛心就给他猛打眼色,两个人转过房角,盛心压低了声音说:「你干么留她?」

「行了,又不是生死大仇,再说,我们整她比较狠啊。」

「女人爱记仇,她说不定还……」

「不会的。」

盛宁想了想,「你有没有注意,她这次来,什么首饰也没带,而且衣裳虽然整齐,我却留意到她脚上的鞋子。」

「什么?」

看人先看脚,这是现代看人的习惯。脚上的鞋子,有时候很说明问题。

「上次杜姑娘来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精制的秋丝绸靴,合脚,好看,而且鞋面上有绣花,一看就知道是专门做的,而且做的人手工很好。」

盛心撇撇嘴。

「我哪注意这个了!那又怎么了?」

「这次来,穿的却是一双市卖的青面女鞋。」

盛心还是没明白。

「她身上多半是没有钱,而且……」盛宁想了想,「可能还有什么麻烦吧?我看她的神色不似从前那样飞扬有神。」

盛心唔了一声,点点头。「这倒是……她眼有红丝,面有疲色……大概是遇到麻烦了。」

「所以啊,」盛宁说:「我们大男人和她一个女子计较什么呢?再说,先生要是知道了,未必会愿意我们这样做。到底是故人,有份香火情。」

盛心点一下头,「好吧,听你的。」

盛宁收拾了一下,兔肉自然是没有做,炒了两个菜,煮了一钵好汤,让人端去给杜清若。

炒菜心,煎豆腐,汤是鲫鱼豆瓣汤,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在盛宁手下却是滋味鲜美,又极是美观。汤煲的很到位,鱼香全熬了出来,汤汁都成了||||乳白色,上面浮着碧绿的葱叶和芫荽,旁边的小碟子还装着芝麻小饼。

盛心看着人把菜端去,吞了口口水,「也不用给她吃的这么好。」

盛宁一笑,把笼屉掀开,「你的份在这里。」

盛心欢呼一声,拿了勺便去舀汤。

盛宁听他喝的咂咂有声,不停的吸吮勺子,似乎一丝鲜味也不愿放过,微笑着收拾刀铲,擦拭灶台。

「这些让下人收拾好了。」

「我习惯自己收拾了。」盛宁说:「你不也都是自己收拾药房么?」

盛心摸摸头,说:「这倒是。」一面又舀汤喝。

盛宁替他盛了一碗饭,两个人就在灶房外面的石桌凑和着吃了饭。

「先生那里送了饭么?」

「先生关了石门,而且说了只要清水和蔬果。」盛宁夹了块茄给盛心,「早上送一次就行了。」

「那杜清若的事?」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明天送东西的时候,夹纸条进去?」

但盛宁又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吧?」

盛心说:「我看也不用。杜清若在庄里住着也很稳当,她的麻烦应该不会找进我们庄里来,等先生出关再说吧。对了,你跟先生最亲近,先生是要参研什么问题啊?」

盛宁笑笑:「你也知道我就懂一点做饭做菜,大道理我是不明白的。去年年底先生不知道在哪儿得了一本什么秘籍,残破不全,连个名儿也没有,简直是神魂颠倒,我想,八成又为了那秘籍上的什么疑难吧。」

两个人默默低头吃饭,盛心过了半天又冒出一句:「其实……」

「什么?」

盛心想了想,「算了,大概是我看错。」

盛宁看他一眼。「莫名其妙。」

盛心咬着筷子,又想了想,「大概是看错了。」

「先生?」

盛宁终于回过神来,这石室里只有他和盛世尘两个人,他既然大气不敢出一口,那么,只会是盛世尘了。

「先生?」

盛宁壮着胆子一步步挨近,眼睛逐渐适应了石室内的昏暗。盛世尘长发披垂,眼睛紧闭,两手捏着功诀,垂放在膝上。

如果不是越来越急的喘息声,盛宁绝对绝对不敢推测他可能行功出岔,情形不妥。

「先生?」

盛宁终于靠到了跟前,可是伸出了手,却不敢碰触到盛世尘。

万一,万一,真被他搞得走火入魔……那,那该如何是好?

现在呢?现在又该怎么办?若是盛世尘真有个万一,那、那该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才好?

盛宁这边正像是百爪挠心,手足无措,盛世尘的眼睛忽然间便睁开。在昏暗之中,那一双眼睛美丽恍若星辰。

盛宁觉得自己大概是看到了幻觉,不过,又很真切。

盛世尘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映出来他自己的身影,清清楚楚,眉目分明。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他的眼中只会看到自己。

盛宁居然剎那间突生恶念:若盛世尘就此走火入魔,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武功尽失,四肢瘫痪……若是他从此什么也做不了,哪里也去不成,只能待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谁也没有,只有他和他两个人。

他的眼睛里除了自己谁也看不到,而除了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将他独占起来,禁锢起来……

然而这想法一闪而过,盛世尘眉间轻蹙,忽然张口,一道血箭正喷出来,点滴不洒全溅在盛宁的胸口。

「先生!」盛宁失声呼叫,盛世尘身形晃了一晃,向前扑倒。盛宁本能的张开手臂,将盛世尘结结实实接个正着。

「先生?先生!」盛宁又喊了两声,伸手探了一下盛世尘的鼻息。

还好还好,不仅还有,而且是大大的有,极明显的有。盛世尘内息一定很乱,虽然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