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缘






  葛岭的后山比前山冷落许多,到处都是萧萧枯竹。顾言雪举目四顾,只见山脚的竹影中隐隐露出一带高墙,像个道观模样。

  他正要下山,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猛一回头,不由愣住了。

  裴鹤谦朝他跑了过来,扶着根竹子,气喘连连:「总算赶上了。好个玄真子,居然给我下药,幸好我舌头灵,偷偷把酒倒了,又装醉,才溜了出来。」

  裴鹤谦说着,抹了把汗:「玄真子说了什么?你居然要一个人走。就因为我是个人,而你是狐狸?」

  顾言雪一声不吭。

  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叹口气:「你是狐狸又怎么了?我早说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言雪,别丢下我。」

  裴鹤谦的目光诚挚灼热,顾言雪心里一翻涌。他也想跟裴鹤谦说这样的话:别丢下我,即便看穿了我,也别丢下我,即便经年累月,色衰爱弛,也别丢下我……可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如骨鲠在喉,他咽不下,更吐不出。

  顾言雪能做的,只是看着裴鹤谦,他要记住这张脸,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笑,这个人爱过他,也是他爱过的,即使他们分开,这段记忆属于顾言雪,谁也无法剥夺。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来,摩娑他的脸颊。

  顾言雪压过去,深深吻住他。谁知道哪一刻,裴鹤谦会开天眼,会看穿自己,所有恩爱会一去不返。

  至少这一刻,这个人是他的,他也是这个人的。

  顾言雪攀住裴鹤谦的脖子,泪水滑落。裴鹤谦拥着他问:「你怎么了?」

  顾言雪深深吸了口气:「假如我要杀人,你会怎样?」

  裴鹤谦扳过他的脸:「杀谁?」

  「也许是个路人,也许是个小孩,谁知道呢……」顾言雪目光闪烁。

  裴鹤谦轻轻吻上他的额:「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是啊,」顾言雪凄然一笑,「我不会的。」

  裴鹤谦叹了口气:「玄真子说了什么?他冤枉你了吧。」

  顾言雪摇头,替他拂去肩头的雪花:「他告诉我,昨夜那道士是后山紫云观的。」说着,牵起裴鹤谦的手来:「既然来了,陪我去看看。」

  两人下了山,沿着那座高墙绕到山门,对着牌匾一看,果然是紫云观,观门却紧紧关着。裴鹤谦朝门缝里一望,空庭寂寂,不见一个人影。

  两人沿着高墙又转了一圈,发现观后竹林茂密,山势又高,是个翻墙的好地方,正想挑一处下手,却见一道人影如壁虎般,利落地攀上了高墙。

  顾言雪见了那人,玉指一弹,放出道银光。墙上的人应声栽倒,闷哼连连。

  「死狐狸……」那人刚爬起来,一不留神踩上堆积雪,又要滑倒。

  裴鹤谦忙扶住他:「杜兄,你怎么也来了?」

  杜震威恼羞成怒,摔开他的手:「你爷爷爱上哪儿上哪儿!少管闲事!」

  顾言雪淡然一笑:「他来寻那两个捉过他的道士。」

  「你怎知道?」杜震威瞪大了眼,见顾言雪笑得得意,心生忿忿,虎着脸不肯说话。

  裴鹤谦用起激将法:「捉虎兄的人真是这道观的?别冤枉了好人。」

  「冤枉?哼!」

  杜震威果然中计,自腰间掏出块黑忽忽的铁牌来:「我特意回了趟仙霞岭,在他们逮我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顾言雪接过一看,玄铁牌上铸了两个篆体小字「紫云」。

  「果然,」顾言雪眯了眼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他们逮你,是为了你腹中的灵珠。」

  裴鹤谦听到此处,不禁点头:「我明白了;这观中有人专捉精怪,剖腹取珠。虎兄命大,那些道士来不及取他的珠子,便遇了猎户,堪堪躲过一劫。沈姨娘没那么好的运气,就遭了他们的毒手。」

  「对。」顾言雪把铁牌还给杜震威:「他们既要把你卖去宝裘居,那皮货店的老板只怕也逃不了干系吧?」

  杜震威点头:「我去访查过了,那宝裘居的老板叫做钟昆,跟这观中的老道过从甚密。那日亏得他不在店里,我要被他买下了,估计早被剖了肚子!」

  他将牌子别回腰中,骂骂咧咧:「娘的!历来只有老虎吃人,这班道士倒好,不好好修道炼丹,却来找我们的晦气了!」

  顾言雪冷笑:「一粒灵珠,便是百年、千年的神力,比他们自个儿修炼可省力多了。」

  「呸!」杜震威恨恨啐了一口:「看我把这破观砸个稀烂!」说着又去攀墙,一只脚刚蹬到墙上,足踝刺痛,又跌回了地下。

  杜震威气得直翻白眼:「死狐狸,又隔空打我!」

  顾言雪并不答话,走到墙边,右掌朝墙上一劈,那又冷又硬的青砖墙到了他指底竟变得豆腐一般。

  手掌过处,三寸来厚的砖墙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自上而下,足有一人多高。

  「开!」

  随着顾言雪一声低喝,一道白芒自裂缝中心爆出,把裂缝撑开,张成了一个枣核形的孔洞,最宽处约有二尺,可容一个成|人通行。

  「过去吧。」顾言雪一边施法,一边瞥着二人。

  杜震威闷哼一声,迎着白光钻过了洞去,裴鹤谦不敢耽搁,急急跟上。顾言雪见他俩都过去了,这才轻撩袍摆,跃过裂缝,回头冲着墙面吹了口气,白光熄处,裂缝合拢,没有一丝的破绽。

  裴鹤谦不由赞叹:「厉害!」

  「雕虫小技,」杜震威嗤之以鼻,「狐狸么,就会穿墙打洞。」

  顾言雪也不跟他计较,三人举目望去,面前是个宽绰的院子,一带殿宇踞于雪中,乌瓦黄墙,煞是齐整。

  顾言雪作了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地绕到殿后。杜震威攀上高高的窄窗,拿舌头点破了窗纸,向内张望去。

  原来这是一间柴房,一个童子守着炉子正在烹茶。

  杜震威灵机一动,拔下几根毛发,放在掌上,吹入屋中。只一会儿的工夫,那童子便栽在了炉边。

  【第七章】

  眼见童子倒了,三人扒着窗框闪入屋内。

  杜震威一脚踩住童子的肚子,自腰间拔出柄短刀,紧贴着童子的鼻尖:「他要说不出灵珠的下落,这鼻子就别要了!」

  顾言雪冷笑:「来硬的没用。快把他唤醒了,我来问话。」

  杜震威瞪了顾言雪一眼,手在童子额上一点,金光闪过,那孩子渐渐张开了眼皮。

  顾言雪柔声道:「我们不会为难你,只问你几句话。不过你要是乱叫,」他看了看持刀的杜震威,「我可保不住他会做什么。」

  那童子到底年幼,吓得抖作了一团,怯怯地道:「我不能欺师灭祖。」

  顾言雪笑了:「谁要你欺师灭祖?我只问你,这紫云观内,有几处地方是你不能去的?」

  童子松了口气:「观主、师兄们的卧房,我都不能去,再有就是正殿后的紫英阁,那是观中圣地,是只有观主才能去的。」

  顾言雪点了点头,朝杜震威使个眼色,杜震威会意,右手在童子额上一拍,那孩子又昏了过去。

  「东西应该在紫英阁。」裴鹤谦想了想,蹙着眉道:「可那既是观中圣地,想必门禁森严,轻易进不去的。」

  顾言雪淡然一笑,望着杜震威:「所以得找个会遁土术的。」

  杜震威闷哼:「我自己遁过去倒是容易,凭什么带两个累赘?」

  见他坐地起价,顾言雪却也不恼:「我给你种的神蛊,说是无解却也有解,你要带我们去紫英阁,等回了仙霞岭,我就帮你解去,你看怎么样?」

  「果真?」杜震威又惊又喜,不过他被顾言雪耍怕了,并不怎么相信。

  顾言雪见状,右手指天:「如违此誓,叫我顾言雪魂飞魄散,直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他们冰释前嫌,本是一件好事,可不知怎么的,听了顾言雪的誓词,裴鹤谦却是心惊肉跳,不由攥住了顾言雪的手。顾言雪的掌心又湿又凉,全是冷汗。

  裴鹤谦刚想问什么,顾言雪却抽出了手来,走到窗边朝外望了望,指了东首的一座高阁道:「那就是紫英阁了吧。」

  杜震威凑过去看了看,点点脑袋:「对,正殿后头,应该就是了。」

  杜震威目测了紫云阁的距离、方位,闭拢双目,两手持在胸前,颂念咒语,右足一顿地,白烟起处,脚下的青石板化作了一池碧波,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趁那潭水尚未合拢,顾言雪拽过裴鹤谦,纵身一跃,双双跳下。

  三人顺着暗流在地下漂了一会儿,杜震威立定身子,指了头顶道:「到了。」

  说着杜震威又要施法,却被顾言雪一把按住,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裴鹤谦学着二人细细谛听,果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忽地,一个粗嘎的声音传进三人耳中:「这是第八颗灵珠了吧,道长近来斩获不少。」

  「都是些普通的珠子,」换了个清朗的声音,该是那个道长:「还是没找到能点石成金的灵珠,真不知何日才能登上仙界。」

  「道长耐着性子,慢慢儿找,必能寻见。神珠虽然希罕,却是真有其物,十年前我可亲眼见过的。」

  「算了。」那道长漫应着,「既然来了,去偏殿喝杯热酒吧,院子里的白梅开了,趁着雪色对酒赏梅,那是再好不过了。」

  「道长果然风雅。」暗哑的声音呵呵笑着。

  顶上传来阵关门落锁的声音,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响。脚步渐远,过了一会儿,再无人声了。

  「上去吧。」

  随着顾言雪的低语,杜震威以掌击顶,「砰」地一声,碧涛汹汹将三人托到屋中,白烟过处,绿水杳然,脚下已是冰冷的石板地了。

  裴鹤谦立起身来,四处打量。

  眼前是间小小的殿阁,窗扇上都下着紫色的帘栊,虽是白天,却是暗沉沉的;正南的墙上摆着个神龛,龛前放着个长长的供桌,桌上燃了一炉沉香,炉边有一个紫缎锦盒。

  杜震威伸手去拿那缎盒,却听「啪」的一声,半空里爆出一道紫电来,痛得他抱着手腕,唏嘘不已。

  顾言雪略一沉吟,自颈间拽下个东西,抛给裴鹤谦。裴鹤谦接过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给顾言雪的血玉,不由皱眉:「你这是干嘛?」

  顾言雪并不看他,望着那紫盒道:「这盒子上打了埋伏,我们都是精怪近不得它。你虽是凡人,有这神玉护体,或许能够拿到。试试看吧。」

  顾言雪说得虽然在理,裴鹤谦心里却不怎么踏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那血玉挂到颈间去拿紫盒。

  指头刚碰到盒身,裴鹤谦便觉得一阵刺痛,所幸这一次盒子里没有闪出紫电。他忍住了疼,掰开盒子往地下一倒。只听「啪啦啦」一阵响,八颗大小不一的灵珠掉到了地上。

  顾言雪掏出一条帕子,将灵珠一一捡起,包了起来,又踹了杜震威一脚:「快走吧。」

  待三人钻出地面,天都黑了,杜震威擦了把汗:「娘的,总算出来了!」

  顾言雪微微一笑,扬起手来:「你看,我拿了什么?」

  杜震威凑近前去,忽地身子一晃,栽倒在雪中。

  裴鹤谦忙将他抱起,问顾言雪:「他怎么了?」

  顾言雪也不说话,凝视着他,目光如怨如慕,看得裴鹤谦一阵心惊。

  「言雪,你今天有点奇怪。到底怎么了?」

  顾言雪托起他的下颔,在他唇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的袖底藏着股暗香,像是梅花,又像幽兰,缥缈清苦,令人沉醉。

  裴鹤谦想去抱他,胳膊却重得抬不起,不单是胳膊,连眼皮都那么沉,睁也睁不开。

  朦胧间,裴鹤谦觉得那花瓣似的唇,从自己的嘴上挪到了额前,蜻蜓点水般,印下一朵涟漪。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以后的路我自己走吧。」顾言雪抚过裴鹤谦的脸颊,转身离去。

  顾言雪沿原路下山,重又摸到了紫云观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观门「吱呀」一声开了。有童子提了绢纱灯,引着两个人出来。走在前头的是个中年道士,后面那人穿着富丽的紫貂,却是一个驼子。

  到了门外,那驼子冲道士供了供手:「天黑风冷的,道长请留步,我的马车就在山脚下候着。」声音嘶哑,正是紫英阁里的那人。

  「这点风算什么,钟老板太客气了。」道士说着微微一笑,从童子手中接过灯来:「我送你过去。」

  听到「钟老板」三个字,顾言雪眉头一皱,裴鹤谦果然没有说错,这人就是宝裘居的老板钟昆。

  顾言雪放轻步子,尾随二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