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叱喝骤起,几人眼看同伴倒下,仗着自信和纪律冲了上去。
于是连寒光都未曾看到,就被划开了要害。或心脏,或咽喉,或双眼。满腔热血喷涌,零落,如雨,将花木纷纷染成绛紫,吓退了后方打算阻拦的脚步。
作为习武之人,本就要学习人体结构,刺中要害并不难,难的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出力恰到好处,精准得像经过反复测量与验证,浅一点,不会即刻死亡,深一点,是白费力气。
这样的杀戮,无限接近于艺术。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开口就要见雷大小姐?
代总堂主那么好见么?即使六分半堂的高层,也没这么大的口气,说想见就见的。
然而此刻已没有人这么想。
他们在徘徊,犹豫着要不要阻挡。
躲闪,混乱,
以及迟来的约束。
一白衣人闪身而出,横在通向主厅的台阶中央,仿佛他也是那汉白玉阶梯的一部分,同样莹白,同样坚固。
顾惜朝势头骤然而止,静立,仿佛他根本未曾动过,已在台阶下站了千年万年。
人们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绝对想不到擅闯六分半堂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秀雅如诗的人。更不会想到他如疯了一般闯进来,挥手连杀数人,身上竟没有分毫风尘之色。
中场二人对峙,心中也各自吃了一惊。
而已。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曾是个江湖中的神话,如今关于他的传言也多过天上的星星。
低首神龙狄飞惊——他是前任总堂主雷损知交,现在代总堂主雷纯最得力的拥护者,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有着令人扼腕的美好,因为他低头,且永远只能低着头。
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却有着残疾,上天是多么不公平,
又多么公平。
而一路杀入的人,有着分毫不会逊色于他的美好,并昂首挺立,姿态傲然如鹤。
明明站在台阶下,明明是仰视,看起来居然更似俯视。
人群不禁猜测,是不是狄飞惊没有残疾,就会和这人一样?
可狄飞惊自己知道,即使没有残疾,他也不会如眼前人一样凌厉,仿佛一柄出鞘的刀。
吴钩霜雪明。
“雷大小姐在引梅轩等你。”狄飞惊道,声音轻柔得随时会断去。
他没问来者身份,是因为已经猜到。
顾惜朝微点头,立即随他行去,如同他是雷大小姐久候的客人,此来乘着银丝软轿,恭谨拜帖,自不曾杀过人。
六分半堂里,梅树很多,瘦骨交错。
因为雷损最爱梅花。
他在庭院中,种植了许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梅花,以致于一年中有近半时间都沉浸在暗香之中,越冷越香,越寒越傲。
而他的女儿,现在六分半堂的主事人雷纯,也很喜欢梅花。
她本来就是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姣好如梅的女子。
引梅轩,正是京城里梅花最多最美的地方。
但此刻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那包裹在一袭鹅黄中的娉婷,靠在镂空栏杆上,眼角波光就如无花的梅枝一样无依,使人不由心生爱怜。
她看到走来的访客,优雅起身,像一滴从花瓣滑落的清露,缓步迎前,如从人们梦境中最温柔的角落走来。
好一个柔弱无骨,又风骨卓然的女子。
顾惜朝的目光柔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嘲。
他想起外界对雷纯的传说。
温柔?
这不可捉摸的妩媚风韵,确实容易叫人痴迷,可哪里温柔了?
温柔应该是含情的,强大、包容、坚韧、不带一点华丽和虚伪。如白发苍苍母亲眼中的浑浊,如挚友相视一笑泯恩仇,如……最该出现在追踪队伍中,却没有出现的人。
那才是真温柔。
一个冷眼看人,时刻都在算计的女子,如何温柔得起来?
将客人迎入轩中,雷纯脚步微有凝滞。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纯最清的人,并且用这些迷惑敌人,持续将清与纯锻造得更具杀伤力。她自信已没有几人能不被这些影响心智,不料竟在顾惜朝的笑容中,看到了自己的班驳。
他的目光,瞬间就摧毁了她用柔弱和美丽搭建的全部防线,绝无怜惜。
但那只是轻微的凝滞,在她此生经历的波折中,微不足道。或许只有在未来某一日,揽镜自视时,发现美人迟暮,红颜衰退,才会无法抑制地想起来。
“顾公子来此何为?”
因为恍惚,她问得稍微迟了些,顾惜朝调整了最舒适的坐姿,答道:“要你们把‘如有雷同’借我一日。”
“如有雷同”是四个人的名字。
雷如,
雷有,
雷雷,
雷同。
近年来,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势力远不如前,故子弟中很多被其它派别吸收。“八雷子弟”中,“如有雷同”四人便给雷纯收买,归入了六分半堂,而另外四人,则支持金风细雨楼。
他们八人虽加入了对立的派别,彼此间关系却甚好,便成为两派间情报战的纽带,各自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雷纯不以为忤,嫣然一笑,
“顾公子说笑了,要人该去雇佣,我们堂里可没有多余的人手啊。”
“会有的,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剿灭金风细雨楼。”
“你不会这么做。”狄飞惊道,语调还是那么轻,且坚定如金。
“哦?为什么?”
“因为戚少商对你仁至义尽。”
顾惜朝笑了,笑得节制,好像听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仁义。对,他确实对我仁至义尽,但,我不想死,他却没办法救我的命。仁义对我无用,只好抛弃,很可惜啊。”
雷纯轻扬柳眉,“你逃时没有伤金风细雨楼的人,却杀了我们的部下。”
年轻人高傲自恃,通常喜欢扬眉,可她扬眉的样子却没有一点不屑,反而很美,很媚,好似在撒娇,又不显得甜腻。
顾惜朝嗤笑,傲然道:“我只杀挡在面前的人。”
“不想死”是世界上最有力的理由。
生存是人类最基本的本能。
挣扎,反抗,追逐,罪恶,逃亡,甚至高贵变得苟且,洁净变得污浊,凶犯一条道走到黑,都是因为不想死。
对将生命视为最重要的人来说,这是驱使其无所不用其极的动力。
狄飞惊虽然低着头,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紧紧盯在顾惜朝脸上。
他从没有见过比这更旺盛的求生欲,太阳一样张扬,恨不得燃尽所有阻碍,旺盛得令他感到困惑。
顾惜朝如今为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诛之,如此黯淡的生命,值得珍惜么?
还是他有恨,有不甘心,有心愿没有完成?
不过这些都与六分半堂无关。
“离开了风雨楼的庇护,不过丧家之犬,凭什么对付戚少商?”
“只有我能摧毁象牙塔,也只有我,能让戚少商再也当不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口气如品一杯清茗,内容则自信到接近狂妄。
“为什么?”
“我要‘黯然销魂’的解药。”
“我们这里又不是活字号温家,怎会有什么解药?”
“你们没有,蔡京却有。”
狄飞惊皱眉,身下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六分半堂是京城两大势力之一,虽然已不如雷损在时强盛,不得已倾向蔡京,但被拿来当传声筒,实在侮辱。
雷纯良久不语,才微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去见蔡大人?”
“找你们比较方便,我很懒。”
“又为何不用您带出的物件换取?”
“没了倚靠,岂不是任人灭口?”
——不可问,不可深究。
狄飞惊目光一闪,道:“他们现在在追杀你。”
“哼,”顾惜朝又笑了,“他们追杀的是我,但我要两份解药,另一人是孙青霞。”
狄飞惊目光发亮,“他?不可能。”
“若凄凉王未死,且同样中了毒呢?他不必出手,只需在计划发动时消失。”
二人动容。
这世上若有让孙青霞背叛戚少商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凄凉王长孙飞虹。但即便为了凄凉王的生命,他也不可能对生死知交拔剑相向。
旁观,比动手轻易得多,也更容易叫人被侥幸蒙蔽。
这顾惜朝,算得倒是清楚。
“什么时候?”
“明日。”
“什么?”雷纯愕然,语气方紧,即刻一松,“这么急,恐怕有些困难。”
“当然。明日是皇上秋狩之日,满朝文武陪同,神侯府必定倾全力保卫,江湖势力也随之而动。届时京城能救援风雨楼的,只有戚少商自己而已。”
好绝,
好精,
好巧。
雷纯抬手理了鬓角的发,发凉若水。
“酉时再答复。”
37 杀戚行动
六分半堂当然不会拒绝。
因为不管顾惜朝成功与否,他们都一点损失都没有。
最多不过牺牲掉“如有雷同”,而实际上他们四个还没有让人设计捕杀的资格。
成功,大快人心,失败,同样大快人心。
何乐而不为?
“要送吗?”
“要。”
“你信吗?”
“信。”
其实戚少商信顾惜朝的理由非常简单。
为了完成计划,他亲眼看到他连命都不要,如今计划已接近尾声,还有什么理由背叛?
无人能看懂顾惜朝的画,因为他画中是每个人的梦,或红袖旖旎,或山河破碎,或轻舞飞扬,或凝重迟滞……一切的一切,都能从那一飞一寐的山雀上看出来,如拘尸那城外的娑罗双树。
常,乐,我,净。
无常,无乐,无我,无净。
生生灭灭,枯枯荣荣。
赵佶会看到什么?
诸葛小花并不确定,但道君皇帝显而易见地,很喜欢那幅画。
宣和二年九月十六日,
秋分。
庚子,乙酉,庚酉。
宜出行、嫁娶、移徙、入宅、入殓。
忌祭祀、祈福、开光、开市。
依照古礼,秋分之日应由天子率臣祭月,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但这道君皇帝赵佶却去了东郊猎苑秋狩,实在离奇。
实际上赵佶自己本也觉得不妥,还是去年春分时节,元妙先生林灵素的提议。如今林灵素已死,他思考再三,才决定仍旧照此行事。
叮嘱皇儿们少杀些生,也就罢了。
行前,他回头看了眼诸葛先生送来的画,恍惚想起那日京华月夜看到的幻影,被困在北国寒冬中的自己和太子,心头一空,像失去了什么。
六分半堂,花影凝滞,投影洪桥子大街。
大街南北贯通西城区,下段可达长同子集。
中段,便是万胜门内大街,入西水门,过汴河,尽头直通黄裤大道。
黄裤大道东西向,串联瓦子巷、三合楼、痛苦街、大相国寺,可转蓝衫大街去宣德门,也可转小甜水巷,尽皆繁华。
道尾转入旅社区是绿巾弄。
从绿巾弄出角子门,便可由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高塔,本名玉峰塔,乃古迹名胜,如今名象牙塔,便是金风细雨楼核心。
若问还记得玉峰塔的老人,他会说,两塔相似,均通体纯洁如雪。
但玉峰塔为积雪,有了班驳,
象牙塔却是新雪,初晴下的小雪,更晶莹,更高。
朝阳淡金,将象牙塔婀娜的剪影投射下来,边缘优美如画。
——如、有、雷、同,四人正站在绿巾弄的这片阴影中。
他们在等,
顾惜朝的命令。
即使他们曾对“顾惜朝”这个名字不屑一顾。
而现在他们知道,顾惜朝是个毫无内力,速度却快得超越人类极限,轻盈如猫,狠毒如狼的男人。
他还很适合白与青,白得发青的白,青得发白的青。
此次行动的名称极直接。
“杀戚行动”。
因为他们要杀的人,便叫作戚少商。
——三天前才回京的金风细雨楼代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定下这计划名称的顾惜朝还记得,上次的计划也是杀戚少商,名称也很直接。
“杀无赦”。
于是一路便杀尽了能杀的人,
只除了最终目标。
那么,这次的计划是不是能成功?
还是会惜败于那一干视侠义高于生命,为朋友宁愿抛洒热血的汉子之手?
他们等的人也在等。
宁静地伫立于风中。
等风雨楼的消息。
站在角子门已有些黯淡的琉璃瓦上,一缕飞扬跳脱的白,浮凸在茫茫京城暧昧苍灰的晨光中。
如果等得来,他就能成功。
杀戚!
他,
很有杀气。
有很多杀气。
秀美颀长的手指微微跳动,似蓄势待发,似被杀意满溢。
即将漫溢。
距离最近的红楼,火的热烈中突然闪过一点星火,这点星火跳动几下便消失在楼上,却亮在他眼中。
于是他动了,顺着星火消失的方向没入那片血红之中。
雷如不禁皱眉,他的眉很浓,正配他高大厚实的身材,和北方汉子特有的粗犷肌肤。
“顾惜朝忒也狠心。怎会有痴子信这种人?”
“不觉得他的模样比昨天更狠了?”雷同撇嘴一笑,他的嘴很薄,“真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戚少商杀了他的兄弟。”
“能成功也是大功一件。反正我们只放炮仗炸楼玩,情形不对随时能走,根本没有损……”
雷有话音未落,眼中一直有阴郁的雷雷接口道:“我就是看不顺眼,好歹是个人物,却死在这么个小人手中。”
他的眼,很细。
雷如阴声一笑,“话不要说太满。他若能不死,是了不起的人物,若死了,不过一具尸体,谁管是戚少商还是八少商?”
顾惜朝再毒,输了也是轻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