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我送你到门口吧……”
“不,不必了,太傅请回吧。”慕容媗断然道:“不请自来已是不合礼数,你身体不好,怎劳你亲自相送,你,回吧。”
脚步加快,已把笑笑抛在身后。
笑笑呆了一阵,讪讪转回,走了几步,忽有几滴黄豆般的雨点当头砸下,她眉间着了一颗,如被弹子打中。方呆了呆,忽然“哗”的一声,雨点好像炒豆子一般杂乱洒落,接着越发浓密,砸地有声,笑笑抱头便往水阁冲去。
她冲回水阁,外衣已湿了一半,耳际听得雨声爆响,水沿着屋檐不住往下注,成了一道雨帘,地上转眼湿得精透,刚还冒着热气的地面蒸起雾气,一股泥土的味道。
一个人撑着伞穿过雨帘而来,到了近前说:“小姐,湿着没有?快跟烟岚回去。”
笑笑忙伸手把他扯入阁子,看看他鞋袜都湿透了,裤子湿了半截,肩上也湿了一片,忙把自己半湿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拿过伞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等会儿再来接你。”
撑开伞冲入暴雨之中。
这骤雨来得突然,慕容媗才走到园子一半,此刻正站在房前那窄窄的廊檐下,微仰着头,瞧着密密的雨帘,淡漠的脸上有种茫然。
笑笑撑伞奔到,远远见到雨帘后面的那个人一脸寂寥,因着距离和重重雨幕,那张脸看上去像是浓雾中的白色小花,那种脆弱竟是直抵心里,她心里像被什么一下戳中,一时停了步。
慕容媗却已发现了她,脸上神情立即起了变化,眼神炯炯的盯着笑笑,嘴角蕴了笑意。
笑笑定了定神,直奔过去,道:“再坐一下,等雨停了……”
话未说完,举伞的手被慕容媗一把握住,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话说不下去了。
慕容媗的手温温凉凉的,原本初触觉着是冷,但握着了却又感觉到温度,像是温玉一般。握了她的手一阵,不动声色的把伞接了过去,深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去,“不必担心,我回去了。”
她就那样撑着紫竹伞,天青色的衣袂飞扬,一步步踏入雨中。
当晚笑笑做了噩梦。
一时是赵姜嘴角淌血似笑非笑的脸,对她说:“……我就不去找别人……”,一会儿又变成莲生的转身,“……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撑着紫竹伞的背影飘然远去,忽然间箭矢齐飞,血肉四溅……她却回头淡然一笑,鲜血自她明亮的额上淌下,“……不必担心……”
她一声大叫醒来,见到是沉璧平静的脸,被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一扫,她紧绷的神经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托头苦笑道:“做噩梦了。”
突然想起:“沉璧,你怎么还不去睡?”
沉璧眼睛里有温暖的笑意和些微的担忧,“沉璧才刚来……小姐睡了两天了,淋了雨,感了风寒……”
笑笑泄气,这回真的是病了。难怪会胡思乱想的做恶梦!
但是她听过这样的话,恶梦来源于内心最深的恐惧。有些事情,你虽然可以忽略,但不代表你可以骗过自己,从此不再想起。
她开始惶然不安,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着的青蛙,每日在斗室内困兽一般游走,却找不到出路。
她的人生一向简单,是敌人,她会避开,反击;是朋友,她会接近,相助。对她坏,她会以牙还牙,对她好,她会奋身以报……但若是一个朋友,对她的好她不能也不想接受,但若是离去,同乘的一条船不定会翻,那该怎么办?
她无比郁闷,对天长啸,莲池、浓荫、花影、月华……精致华美的学士府中,她找不出答案,但即使是置身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她又何曾能找到答案!
她是剪不断理还乱,龟缩在家里就妄想世界不会末日。
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外头世界没有末日,只朝堂形势瞬息万变。
太傅称病休养,但朝堂上的讯息还是一条接一条的送到她府上来。
今日罢了谁,明日迁了谁,逐了谁。
有时是某些官员的丑事被揭了出来,把颜面剥的精光,皇上震怒,令停职思过的。
有时又是有人冒死弹劾朝中大臣,触柱而谏,要以命易命的。
其中最大的事莫过于有个正二品的侍郎官降十二品,被踢去了守城门。
也有名偏将平定边关贼乱,一擒贼首,蒙圣上恩宠,直擢从二品布政使,此人姓李,原本是个小小的游击。
百姓最爱听的不是谁升官谁罢官,而是各种丑闻轶事。
流传最广的大概要算贤皇女跟皇君闹翻了,负气不归,昱日被人从柳巷里赶了出来。
而与之匹敌的,对于笑笑来说是了不得的大事,便是,太女受官员邀宴,陪酒的绝色花魁被赶了出来。
这事与贤皇女的最近被人巷传街议,凡提一必提二,两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一为坐怀不乱的真淑女,一为流连烟花的浪荡女,高下立盼。
而此事对笑笑意义重大,因为那个花魁,是个女的!
知道这事后,太傅大人好比打了一剂强心针,对自己唠叨了几百次:都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于是大病痊愈,打醒精神上朝去了。
在早朝时见到太女,太女态度自然,对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忙点头,用眼神告诉她,我现在没有误会了,我回归大集体来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而她自动请缨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代替太女出发到汤河视察河堤,因为林太医快要生产了。
她算准日子,视察回来刚赶上沉璧生产,她帮人是帮人,但绝不想丢下沉璧一个人去生。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日子未到,沉璧胎动明显,恐会提前生产,急让她赶回。
幸亏汤河这边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她费心交代事情便飞身扑返,人在半途,听到林太医诞下皇孙的消息。
她心中不分男女一般疼爱,但却替太女可惜,这若是皇孙女,定然会是太女日后登基的重要筹码。
但就在她即将赶到京城时,最新的消息已经变成:皇孙薨了,下手之人正是前去探望的贤皇女皇君。
卷三:转 唯此情义两不堪1
大雨就那样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
乌云堆积在天际,天黑得就像深夜,建筑物里的灯火显得特别的遥远和温暖。
“大人,大人……”紧随着太傅的随从唤着没有了声音,雨水从她张开的口里灌了进去,堵住了她要说的话……而大人根本就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这时候要劝说她停歇,实在不可能。
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关了,能赶得及么?
笑笑浑身都湿透了。虽然穿着蓑衣,雨水还是沿着领子灌进去,她能感觉到就连衣服紧贴在身上,就像多了一层沉重湿冷的皮肤。眼睛睁不开,视线一片模糊,根本就是靠直觉操控着马匹的方向。
自己的骑术不错,她有点欣慰的想,虽然不想别人想那样用来上阵杀敌,但是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已经很足够了。
远远的见到座黑压压的东西,跟乌云不一样的是那上面有红色的光亮,那就是城墙了,红色的是风灯。天太黑了,守城的士兵点燃了风灯,在她看来,那就是对她的指引。
精神一振,她挥鞭催马,骤然加速,飞快的往城门冲去。
守城的官兵正在抱怨这鬼天气,看着附近都没有人,正打算关上城门。就在费力把厚重的城门推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一声霹雳一般的声音:“等一下!住手!”
恰好一道闪电劈下,天地间像被劈裂了,在那亮光中晃了下,众人呆怔时,一匹快马飞快的从半闭的城门中飞驰冲入,马蹄带起的泥点子溅了大家一头一脸。
“哎,停停……!”
她们还没有来得及盘查呢。
第二匹第三匹……也来了。
“快让开!”
饶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急急跳开,让过马蹄溅起的泥水,但就此一脚踩进水坑的也不少。
“欺负人哪这是!”有人生气的大叫:“进城要盘查!盘查!”
“啪”的一声,一块平平的东西被掷到了地上,是名刺。白银打成巴掌大小的名刺,当朝殿阁大学士,太女太傅的名刺。
守城的官兵们半晌回过神来,“这是出事了么……?太傅这么急……”
“……要打仗了么?”
“啐,大学士是文官……”
“大学士好像去治河了……这么大的雨,定是发水了……”
笑笑的马在空无人影的街道上狂奔,远远的瞧见自己府邸门前的灯火,再近点便见到灯是握在一个人手上的,她的眼睛不争气的模糊了一片。
她冲到跟前猛勒住马,那个人受惊一般往后退了退,随即飞快的贴上来拿伞遮住几乎是滚下来的她。
“你这傻瓜!我都穿着蓑衣呢……反正都湿了,搭上你不合算。”笑笑埋怨着把伞往烟岚头上推,一面扔下马缰就大步往门里走。
穿过院子,走上曲廊,便见一大一小在廊上来来回回的乱转。
听到脚步声,两个都停了脚步,接着……笑笑忙道:“别,别扑上来,我身上湿!”
丹麒奔了两步站定了,想说话又咬着了嘴唇,眼睛不安的乱转,欲言又止。
小碧羽飞快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腿:“娘……娘……我有妹妹了……妹妹……”
“沉璧他生了?”她瞪大眼睛。
“还……没……”丹麒眼睛里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一天一夜了……”他猛的咬住嘴唇,脸色变白了。
“我赶回来就没事的……”笑笑心直往下沉,仍不得不安慰他。
“他不让我们进去……只等着你……”丹麒的眼睛忽然泛起泪光,等她经过,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你要救他……自己一个人生孩子……好痛……好孤独……那时没有他……我……我就生不下来了……”
“我知道了,你别担心!”笑笑握了他的手一会儿,放开,“我马上去,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她举步往沉璧的房间走去,越走越快,最后简直是飞奔起来,身后抖落一滩滩的水迹。
烟岚放下竹伞,慢慢走过来,抱起了见到爹伤心一脸无措的小碧羽。
“烟岚,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他……”丹麒终于哭了起来。当年妻主不在身旁,虽然有沉璧烟岚两人陪着,但如身处孤岛那种恐惧绝望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现在沉璧把自己独自锁起来,连他们都不见,他担心得心都要碎了。
沉璧人不多话,冷冷淡淡,跟他的性子一点不投合,他开始还以为别人瞧自己不起,这个从大侍升上来的爷,地位再低微不过了,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小悦还先让他进门,排在自己前头!他竟敢就瞧不起他了!
这份偏心他一直都介意,是以平日跟烟岚亲近,跟沉璧是存了心病,招呼也很少打的。所以上次他生产,小悦不在身边,他不知多怕,怕这人会害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人懂医术,还是连林太医都佩服的国手,要害死个把人还不容易?他在宫廷里长到十六岁,什么样的肮脏手段不知道!
他那时疼得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心中充满了绝望,虽然死死撑着,最后还是不支晕迷了过去。他在晕迷中,残余的知觉还在不住埋怨着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晕过去,让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为所欲为,他恐惧得心尖都在打颤,但就是没有力气撑开眼皮。
但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见到的却是一双凝视着他黑玉一般明凝的眼睛,在那之前,他从没有对视过这双眼睛,从不知道他的眼睛原来长得这么美。
沉璧见他醒来,好像猜到他想些什么,很快的抱来了一个孩子,放在他面前让他瞧,“是男孩,很健康……”
他瞧瞧那皱巴巴的红皮猴子一般的小孩,皱了皱眉头,然后便见到他眼里温和的笑意,像是静谧湖面一波波泛起的涟漪。
“你要抱抱他吗?”
“不要了,我……还没有力气,怕摔着他。”他听到自己语气里有着不习惯的温柔,像是被面前这个人传染了一般。
“你抱着他就好,你,是他的三爹爹……”
说完这话,他如释重负的笑了,信任是突如其来的,这个人,他觉得可以信任他一辈子。
“轰……”又一个滚雷炸了下来。
他猛的一抖,握紧了拳头,盯着走廊深处,那自小悦踹开冲进去后就又被紧紧锁起来的门。
“你要好起来啊,父子平安……你要生个女儿,我,我也不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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