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笑笑微笑点头。心道,去吧去吧,沉璧要看到我写的信,定然会留住你不用跟来。她是打心里不把此行当回事的,况且真要有人借灾民的手暗算她,凭她自己应还能更好控制事态,搭上春和反倒更让她担心。
远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分开人群,大步往这里而来,正是太女慕容媗。一等侍卫钟仪走在前头,笑眯眯的说:“太傅前去救灾还不忘安排俊美保镖,当真是有情有义。”
笑笑见到正走来的慕容媗脸色冰寒,忙对春和道:“你赶快启程吧,快去快回。”
春和斜睨了钟仪一眼,却连眼尾也不扫太女一下,圈马回头疾驰而去。
笑笑待他离开,才跟钟仪说笑起来,眼尾一直留意太女动静,正说到:“此行仓促,有些家事未及安排,是以……”忽觉太女站定不再过来,她一怔,住了口,不禁转首向她望去。
两丈开外慕容媗颜如暖玉,眸如墨晶,广额菱唇,身上裹着的深绛色薄绸深衣下摆微微随风而动,静立着冷冷的盯着这边。
笑笑一眼看去,两人目光碰个正着,她心里一跳,忙别转头去,心中又怕又愧,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却听脚步声轻轻移到车前,那个淡淡凉凉的声音就在面前响起,“太傅,此去汤河,千万珍重,恕媗不远送了。”
笑笑蓦然抬头,呆看着慕容媗双手擎杯,高至齐眉,正是隆重至极敬师尊道的敬酒之礼。
她不动,慕容媗也举着杯子,静看着她不动,旁边钟仪瞧着她挑挑眉毛,悄悄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笑一吓,忙双手接过,口中胡乱说道:“不劳太女远送,惭愧惭愧。”举杯一仰而尽,因喝得太急,呛到气管,只得拿袖子遮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太女眼内露出一丝笑意,悠然转身,迈步去了。
众官惊觉自己忽略这茬,连忙涌至车前,开始努力弥补方才的疏忽。
笑笑在车上这边拱手那边点头,不住道:“不是……咳咳……不敢……不必……”
眼中看到太女端凝的背影一步步远去,钟仪脚步轻捷的追随而去,方才下肚那酒后劲方才发散开来,四肢发热,脸上熏然。
她有一种感觉,太女此来不是为了结纳乔珏,而是为了她。要为自己重新竖一个风向标,太傅所为并未遭太女怨怼,她始终是太女最尊敬的大臣。
莲生的气已消了,并没有怪她。
众人一番叨扰,到了终于可以出发之际已过午时,要不是这等应酬饭实在不好吃,送别宴就可以直接当午膳了。
行出数十里,方才还丽日晴空的天气忽变,接着便下起大雨来。沿途无处躲避,只得冒雨前进,行进速度大大减慢。
好容易挨到一处驿站,已近黄昏,护卫郑悠安排在此歇息一晚再走。笑笑原本想尽早赶去汤河县,但见众兵士衣衫尽湿,形容委顿,也不好意思再提。
众人在驿站歇息,郑悠给两位大人安排了相隔颇远的两处上房,士兵们的房间散步在四周,分两班轮换歇息。笑笑见这郑悠行事干练,便跟她聊了两句,才知她是郑捷的妹妹。想及当年郑捷跟沉璧的一番纠缠,也不知郑捷有否跟她妹妹说过关于自己的事,微觉尴尬,便走了开去。郑悠怕她独自四处行走会遇上麻烦,还教两个亲兵跟着,颇为周到。
她在驿站内转了一圈,发觉这处驿站跟平日所见的不同,规模格局都更像是一家大客栈,不似朝廷驿站格局。
跟驿丞聊了一会儿,才知这驿站前身果是客栈,且是一家黑店,害了往来客商无数。后来因为坑害了一个上京赴考的举子,让那举子夫君给查了出来,朝廷将贼匪都抓去处死,将财物赔偿给受害者家人,将此地充公,后来就改为驿站。
笑笑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极想去寻乔珏聊天,但想到最近几次遭到的冷遇,在楼下踯躅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去碰壁,灰溜溜的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房门,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异状。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凑到鼻端嗅嗅,又放下,走到床前一掀帘子,不禁“啊”了一声,随即紧紧掩住自己的嘴。
床上被下仰面卧着一人,瞪着她满脸怒色,竟是她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人,紫荆关参将尹从。
此人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守他的边关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定然是自己想念太过,白日做梦了!
她闭了闭眼睛,悄悄拿手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很疼,嗯,不是做梦,那就是幻觉!
她满怀期待的重新睁开眼,眨了两下,那个人没有消失,还是平平躺在床上,生气的瞪着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心中涌起一阵又是惊喜又是惶惑之情,结结巴巴的问。
如果不是幻觉,他应该会回答的,可是他没有回答。
两人相对瞪了一会儿眼,她忽然抬手轻轻的掴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是很疼,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你是不能说话对吗?给点了穴道?”
他是让人给掳来的,那些人终于对他下手了!有人觉察了他的身份!这个念头像是烈火一样,一下子烧得她五内俱焚。
“我马上给你解开!”
她伸手就去掀他的被子,露出了赤裸的胸膛,果然是色诱……可恨的是竟然敢打我的君行的主意……或许脑中对此人太熟悉的缘故,她的思维竟然跳线的想到了这个,完全忘了别的,比如说自己应该害羞,某人应该生气之类的,只是单纯的想到敢下手的人当真可恶,却忘了此人能轻易的将武功高强的他掳来如此整治,定然是手段非凡之人。
她伸手摸到他身上解穴,刚解了哑穴,突然“咦”了一声,盯住他的胸膛,颤声问:“这……这是什么?”
尹从,也就是君行的右乳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一指来长,淡淡的肉粉色,不是离这么近根本看不出来。
她与他相恋倾心,但少年时两小无猜,从未试过逾礼,这道疤痕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君行不会是若曦国王要找的那个人吧?这个可怕的想法让她盯着那道疤痕无法瞬目,身体也不禁微微发起抖来。
“无耻淫徒,放开我!”突然爆发的怒叫毫无征兆的响了起来。
她怔怔的抬起头,对上他喷火的眼神,“你在说什么?”
“你……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一心为我边关将士着想,不料你这般深的心计,如此手段,竟然,竟然……”
尹从被点了穴道多时,又被解衣放在床上,憋着一口气几乎闷到内伤,现在骤然能说话了,满腔的怒火立即井喷出来,但才骂了两句,突地想起当日自己曾经对此人心动,后来又被她不住着人送来的物事打动,心存感激,以致失了警惕,教她有机可乘。无端惹来这番羞辱,非无痕迹可寻,都是自己心志不坚所致,心中又恨又悔,突然觉得喉咙一腥,吐出一口血来。
笑笑被他骂得懵了。
她自认识他以来,虽然被他板着脸教训不是一次两次,但这般的怒发如狂的怒骂还是头一遭,心里又怕又怯,只想找个地洞钻。她对君行的感情与旁人不同,她是对他极度依赖,敬爱有加,最最害怕的就是他不高兴,不说瞪眼怒骂,便是稍稍板起脸不理她,她就畏怯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讨人厌的人,是没有存在价值的多余寄生虫,对旁人千伶百俐的讨好手段对这人她是半分也使不上的。
此刻被他指着鼻子怒骂,她唬得恨不得一个焦雷从头顶劈下来直接把她劈死算了,省的让此人看着自己生气。她有那么瞬间,几乎忍不住转头就走,这纯粹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想等他怒火稍减再回来,免得他火还没有发完,自己已经先被自己憎恶死了。
不想更吓人的事还在后头,他骂着骂着,接着脸色惨变,突然就吐起血来。
笑笑顿时魂飞魄散,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教他这一口给吐干了。晕眩了一下,突然上前扶他,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你别急……别激动……躺好……躺好……不是我……别气……不要骂……谁害你我把他抓出来……砍十七八万段的给你报仇……啊!”
尹从身上穴道未能全解,正是急怒攻心,忽见此人乘他之危扑上来往他身上乱摸,情急之下,俯头一口狠狠咬在她手上。
笑笑惨叫一声,觉得手上锐痛,乱成一团的脑筋却突然清醒起来,住了口,啪嗒啪嗒的开始掉起眼泪来。
尹从狠咬她的手,本想是胁迫她松手,谁知她搭住自己肩头的手偏偏不松,人的动作是停了,却在那里张大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黄豆大的泪珠雨点一样打在他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到唇角跟一股腥甜的液体一样渗进嘴里,好酸,好苦!
他松开嘴,“呸”了一声,“有贼心没贼胆!”
笑笑抽抽噎噎的说,“又不是我抓你来的,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还是我救了你,你冲我生气做什么?”
“要不是你修书让我到此驿站相候,说有要事相商,我怎会……”他脸色铁青,“怪只怪我看错了你,被诱来此处……”
“不是我!”笑笑尖叫:“你连我的字也认不出么!”
尹从脸上肌肉僵了下:“字虽非你亲笔,但印鉴是你大学士的确定无疑。”
“我被降职了,我不是一品大学士了,早八百年不是了,你不知道!”笑笑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外面指不定早停了雨已经在飞霜了。
“你若不是做贼心虚,现在怎会害怕成这样!”尹从沉默了一阵,冷冷的盯着她:“除非你今日杀人灭口,不然尹从得以脱身,定然会上报朝廷,拼了命也要参你一本,你这般羞辱朝廷命官,眼中律法何在!”
他此刻怒火渐息,心中渐生疑窦,难道此事真的与她无关,是有人陷害于她?但为何偏偏挑上自己?他镇定下来,想先吓吓她,问出自己与她到底有何渊源。
笑笑却不再说话,沿着床沿慢慢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开始埋脸大哭起来。
尹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叫道:“你不必以为现在后悔我就会心软,我不会!今日之辱,我一定要参你的。”
“呜呜呜……”哭声更大了。
“你堂堂朝廷三品官员,哭成这样好没担当!我定然再加参一本!”
他不料此人不经吓,竟然摆出这般姿态,心中滋味难言,不知为何如此难受,又不好劝解,急怒之下,语气更重了几分。
“呜呜呜呜……”
“我尹从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比男儿更忸怩的女子,你不要当官了,回家种田去吧!”
他的心脏被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太阳穴突突的痛,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个魔星,明明是她把自己诱来此处羞辱自己……
“呜呜呜呜呜……”
“你别哭了行不行!也犯得着怕成这样……你是太女太傅,顶多再降二级……”
什么都好,求你别再哭了,他都觉得难以呼吸了。
“呜呜呜呜呜呜……”
“……”
“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别哭了。放开我,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了,来日你我相逢陌路,我不要再跟你打交道了……”
他是彻底认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而且说了以后竟然觉得心中酸楚突然舒解,像是喝了一口杨柳青憋在胸口,现在打了一个嗝,气是透了出来,但喉咙鼻腔充满的都是那股辛辣之气,呛得人想流泪。
明明该是恨她的啊,如此仗势,卖弄手段的淫贼,依他向来作风,该是除之而后快的,可究竟为什么,听到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竟然也就有了想跟着流泪的感觉?
听到他这么忍辱负重的一说,正在埋头痛哭的那个人突然仰起脸来,口齿不清的说:“我不是要你不告我……我什么都没……不怕……我就是伤心……这里少了一块儿……你怎么可以这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宁愿死了……也不要这么痛……”艰难的张大口吸气。
“真的……伤得那么厉害吗?”他感觉到嘴里残留的一股腥味,虽然自己也有吐过血,可潜意识却认为这都是从她手上咬出来的血,他突然感觉到心脏紧紧一抽,收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
“真的……有那么痛吗?”
“你不记得了……以前我胡闹……被我娘打……你拿手……垫在我嘴边……让我咬……咬了……蒙混过关……可……咬你……我的心……真痛啊……你……你现在……我让你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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