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委屈屈咽了你的毒酒,那是愚忠,不是尽忠!”
这番话她早就骨鲠在喉,此刻又急又怒一吐而快,真是痛快淋漓,气势如虹。
旁边端着盘子那宫侍被挑出来做这等事,自是一等一的人才,平日被赐死的宫人也有大官多半是默然就死,也有痛哭流涕谢恩或求饶,诸般丑态百出的,哪里见过如此人这般大逆不道公然抗旨的,稳如磐石的手也不禁一抖,盘子簌簌直响,险些没有把御酒给洒了。
隽宗气得浑身发抖:“好!好!朕就是养了一只狗,也不会朝我这样吠!你敢抗旨,朕,朕……”
忽然外面脚步声急响,自远而近不断有人大声通传:“太女返驾求见皇上!”
隽宗正在气头上,大声叫道:“不见!不见!”
忽然书房门已被一下推开,慕容媗一步迈入,躬身行礼:“臣女叩见皇上!”
她恭恭敬敬行礼,似是根本没有瞧见房中发生什么事,但自她一步迈入,御书房的门已被人不声不响的关了起来。
隽宗怒极反笑道:“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不待通传便擅闯而来,你眼里还有朕么!”
慕容媗道:“臣女今日为皇上祈福,求得上等的灵签,急着呈给皇上,才疏忽了礼仪,请皇上恕罪。”语气恭谨,目光一转,忽然微带诧异的道:“太傅不是说身体不爽,是以请假在家休养的么,怎么现在又在这里?”
笑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好说。
慕容媗一瞥那宫侍手里的酒,目光一闪,道:“看来太傅是惦记着皇上的身体,亲来探问了。只是皇上久病精神不佳,不宜长期会客,太傅这便请回如何?”
慕容媗突然回来解围,笑笑原本应该感激她,但此事已成骑虎,她现在却不想走了,这一打退堂鼓,乔珏就更难救了。
是以她一时站着没动。
隽宗冷冷道:“太傅,你还没有喝朕赐给你的酒。”
笑笑身子一抖,心中愤怒,你现在还跟我说这个!
慕容媗瞥一眼盘上那酒:“皇上这是要赐罪太傅么?不知太傅所犯何罪?”
隽宗道:“这只是一杯普通佳酿,朕要赐酒给大臣,还需要理由吗?”
慕容媗目视笑笑,笑笑气得发抖,连连摇头。
慕容媗道:“如此好酒,皇上若是有心赏赐太傅,该当先饮为敬。”
“什么?”笑笑脑袋嗡的一声,被太女这么一句话吓得傻了。
这话明明白白就是说,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你说这不是毒酒,你自己给我喝了吧!
隽宗霍然瞪视着慕容媗,慕容媗毫不示弱的回视,她脸色微泛青白,衣冠因一番急赶微有散乱,但她凝聚起的气势却丝毫不比积威甚重的隽宗逊色。她回视隽宗,一字字道:“太傅乃朝中功臣,皇上理应礼待!若是无理相加,恐怕难以慑服天下!”
笑笑在旁一阵头晕目眩,她实在不想见到如此针锋相对,母女相争的一幕,她几乎忍不住脱口说出,这酒我喝了,你们别争了!
可这是毒酒啊!
她绝不是怕死,可是怕死了就见不着她一堆亲亲夫君了。
书房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低压令人难以呼吸。
过来片刻,隽宗忽然大笑道:“好一个理应礼待!”伸出手来,自盘中一把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咣”的一声,空酒杯在地上摔个粉碎,没有想象中的白烟滋滋升起,只是普通的瓷片四分五裂,残酒四溅。
隽宗狂笑道:“我的好儿臣,你又何曾以礼待我!”
慕容媗不想她竟真的自己把这酒给喝了,而这酒看来竟然无毒,一时脸色也有点难看,镇定一下道:“皇上喝多了,请稍作歇息。太傅,你退下吧!”
笑笑早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听了这逐客令,再不想走也得走了,只得告辞。临行一瞥,正迎上隽宗视线,只见她眼神复杂至极,似喜似悲,有万千说话,最后却是对她微微一笑。似是在说,你看,你口中所称的仁德之人,便是这般!
她这才明白方才隽宗不是要赐死自己,而是要自己亲眼看到这一幕!只是她是最不想看到这一幕的人啊,有些事情她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明白。不敢多耽,匆匆出门,脚下一软,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一人冲来一手扶住:“太傅小心!”
却是一身甲胄的钟仪。
笑笑勉强笑了笑,道了谢,却见园中暗处隐隐闪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她心中大惊,紧抓住钟仪手腕:“出了什么事?”
心中不妥之感正在向现实转变,难道她竟是见到了传说中的逼宫么?
钟仪不动声色掰开她的手,低声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今日你没有进过宫。”
一面唤了亲信过来:“送大人回府!”
瞧着亲信扶着两步一回头的太傅远去,钟仪心中微微叹息,不知当日是谁一口咬定说大局不会因任何人而变?又不知是谁听闻此人独自去见皇上便立刻停了进行了一半祈福仪式拼命往回赶?这种种布置,又是为了谁冒了大不韪紧急发动?
仰头望天,若是违了天命,也是你一人惹出来的啊。常悦,你若知今日之事,可会内疚?
眼瞧着人就要离开御花园,原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的人,突然挣脱了扶她的人,转身飞快奔回来。
钟仪一惊,迎面拦上,低斥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殿下要做一个仁德之君,殿下万不可做下错事,万万不可啊!”笑笑紧紧执住钟仪的手,又抖又喘,脸色惨白,好像快要断气,语气却是无比坚决。
钟仪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太傅过虑了。”
这次是终于送走了人,钟仪见人远去,返身走往御书房,遣开外面守着众人,走了进去。
重九之日,太女登玉泉为天下祈福,得上上灵签,皇上大悦,遂将皇位传与皇太女,自退称太上皇。
十五日后,太女慕容媗登基,帝号景悦。
景帝登基后,并未让太上皇隽宗搬出皇宫,只是将其原太女东宫住处晋升行宫。明发诏谕,令地方官安守职份,京官多半受了封赏。
原因汤河县洪灾被降职三等的太傅常悦,因灾后事宜处理得当,官复原职,官拜殿阁大学士正一品兼太傅,并赐上书房行走。但其一再称病,连景帝登基也不见露面,更遑论上殿受赏。是以百官羡慕归羡慕,但都觉得此人老是病来病去,要不外派,要不遭贬,现在连受赏都上不了殿,恐怕此人也没多少日子好熬了。
这日临近岁末,京城飘起了小雪,一顶暖轿悄悄抬进了学士府内,“久病卧床”的主子和轿子送来那人紧紧关在小偏厅里,守护在外头的仆人们都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哭声,好像是主子的声音,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那往后,学士府突然多了一个年轻男人,气度高华,穿着最普通的白色衣服也硬是显得比旁人更高贵几分。主子让人喊他五爷。
这个来历不明的五爷住在府内东面最角角的偏院里,主子经常往那里钻,但是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夜,是以这个五爷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没人说得上来。
过了年,太傅的身体终于痊愈了,开始上朝。景帝对她极度宠信,言听计从。五日一小赐,一月一大赏。天下均知,当今扶凤国主知念旧恩,眷隆一人。
扶凤国力,在景帝富有魄力的把持之下,稳步繁荣。
而主角们的命运,也离各自命定的轨道越来越近。
卷四:合 笑辞君王青眼语1
这是景悦二年的春天,京城大相国寺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此地的桃花天下闻名,更有极其罕有的大重瓣品种。往年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寺里香客如云,香火比平日要鼎盛得多,但今年香客虽多,却都被拒在前殿,后园里面栽种的大重瓣桃花连同福寿佛堂都被封了起来,不让外客进入。
佛堂里面供奉的是先帝隽宗及其皇君的长生牌位。
先帝隽宗重病之际,留下遗诏,要将牌位供奉在大相国寺十年,受香火熏陶,以涤净俗世蒙尘。
隽宗皇夫赵氏宁君于隽宗大殓之日服毒身殉,景帝以侧皇君之礼封之,并将其长生牌位也放在隽宗之侧同受供奉。
隽宗生前不曾信佛,临死前却留下这封奇怪的遗诏,她生前也不喜大相国寺,死后却安身于此,占住半园桃花,却更为这大相国寺增添了几分传奇。
这日清晨,一个青衣僧人在佛堂前念了数遍经文,待炉中香枝燃尽,把案上香灰细细拭了,换上两对香烛,方转出佛堂,顺手把门掩了。
一个小和尚正在门侧静候,见他出来,合十为礼,道:“澄月师兄,有人找您。”
澄月合十回礼,跟那小和尚去了。
拐过长廊,听得后院中隐隐有嬉戏人声,澄月道:“先帝喜欢清净,后院还是不要让外客进来了。”
他说话平静温和,语气却有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威严。
小和尚道:“他们马上就会离开。”
澄月不再说话,跟着小和尚来到侧厅,推门进入。厅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门开时对着来人略略眯了眯眼,似是被光刺了眼睛,接着清澈双目便露出了一丝惊讶,然而这丝异样表情一瞬即逝,那人最后只是站了起来,对着澄月微一点头,脸容沉静如水。
反倒是澄月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小和尚在后默不作声的掩上了门。
澄月上前两步,似乎想去握住来人的手,但终于是止住,脸上泛起苦笑,道:“居然是你,沉璧!”
沉璧细细打量这叫做澄月的僧人,见这名曾与他志同道合共研医理,危急关头性命相托,这位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昔日被称作朝中医道第一人的男子,今日里身上穿着青色僧衣,顶上青丝已净,光头上点了几点香疤……他虽是沉稳淡定,此刻眼内已带了湿意。
轻叹道:“月溪,我来看你了。”
澄月强抑悲凉之意,强笑道:“快坐吧,我是好久不见外人了,真是失礼。”
他自先帝故去,便借要亲自供奉先帝牌位之缘由,自宫中迁出,在这大相国寺落足,已是大半年有余。景帝一再请他回宫,都被他推托了,后来更强要大相国寺的主持,得道高僧灵湖大师替他剃度了。景帝见事不可回,只得放他在这里,对外便说皇君感念先帝,代自己在大相国寺日夜供奉,祈祷皇室百年平安。
沉璧通过笑笑的关系,知道林月溪是不打算回宫了,隐居在大相国寺内,却不料他竟然是出了家。此刻见到他瘦骨棱棱,脸上却一派平和,比起当年那风骨清奇的男子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几分出尘之意,不期然生了几分尘世留他不住的想法来。
他不擅言语,沉默了一阵,道:“在此平安清静,也是很好的。”
澄月微微一笑,亲手为他添满了茶杯。
不料沉璧却又道:“这里与外面只一墙之隔,你就果真忘了红尘么?”
澄月此刻已经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他五官都不似沉璧清秀出色,但这般淡然一笑,瘦削的脸庞似罩上一层淡淡霞光,如曙色出现,极是恬淡清朗的。
“外间有百花,此间有朗月,外间有繁华,此间有清风。十丈红尘,五色令人目迷,一襟空索,我心自有莲花。这里即是红尘,红尘之内有我,何时有过隔绝呢?”
沉璧心思是极静的,悟性极高,虽然不知他这几句话极有禅机,却知道澄月是说这里没有什么比不上外面,外面有的这里都有,而且这里有的外面未必有,说来说去,就是说他自己在这里呆得很好,比在外面好得多。
他微微蹙眉,捧起茶杯喝了口茶。他原本就不大爱说话,此刻来意更是随着清香的茶水都被咽回肚里去了。
澄月此刻平静了激动,显得反倒比沉璧自如。他表面看来温和冷淡,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别的都是不管不顾的。昔日在太医院有人欺他年轻寡言,他也不曾正面对抗,只是称病不肯回去上班,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当日决意出家,把那决心一下,从一开始的冷战僵持到以死相挟,为了离开后宫,他可是什么都闹过,到得今日,回首前尘,心态已有了一种风雨过后的从容。
见到昔日好友难掩寥落之色,反倒想安慰起他来。
不禁说道:“以往我常嫌俗世事多,不能让我安心研究医理,不想今日竟得了这么一个机会……”
见到沉璧仍是愁眉紧锁,便开了他个玩笑:“反倒不像你,现在欠了一身情债,看来是比以前更……”
沉璧忽然抬头,清凌凌的眼神扫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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