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慕容媗冷笑道:“甄卿家是我扶凤国的栋梁之才,尚且被嫌弃至此,难道扶凤一国才俊也没有人能入他的眼么?”
乔珏只怕乔榕口出不逊之语,连忙在房外高声叫道:“草民乔珏求见。”
慕容媗头也不回,只盯着乔榕道:“既然能替你作主的人来了,朕便问问他的意见。”
乔榕紧咬着牙不作声。
慕容媗道:“乔珏,进来吧。”
乔珏垂头走进来跪倒:“草民乔珏参见皇上。”
慕容媗当日恼过乔珏替宁君等人办事,曾想借先帝之手把他除去,不料常悦突然插进来护着,来个釜底抽薪引火烧身。后先帝趁太女重阳祈福之机,密召常悦。当时慕容媗以为先帝要除去常悦,剪除自己最强羽翼,不得已发动幕后布置,上演了一场逼宫。
这番布置原本可待时机更好方才发动,又或者看着隽宗势力渐渐消减,不会发动也不一定,但她终于还是做了出来,最后却发现这不过是隽宗下的一个圈套。当时隽宗那讽刺的眼神一直插入她的心里,似乎在说,看,你就是这样一个忠君仁厚的少主,你连自己的心都骗不过,还想骗取天下!
慕容媗是得到了皇位,但是那种浓重的被羞辱感好长时间还是积压在心里。而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连中三元,是扶凤建国第一人,才倾天下;身为男子,扮成女子身居高位,掌管刑狱无人不惧,数年中竟无人能察;罪犯欺君,先帝却不曾计较,退位之前最后一封圣旨竟然就是赦了他;常悦被他骗得好惨,却舍命为他担待……这样一个人物,今日剥去伪装光环,以平民身份跪拜于前,竟丝毫不见狼狈之色,身上那翩然风华竟仍是夺目耀眼。
她长舒了口气,淡淡道:“都起来吧。”
她瞧瞧皎若明珠的乔榕,又看看泽如白玉的乔珏,脸上神色更是恬淡,嘴角还微微噙笑。
“乔公子,久见了。贤昆仲名满京华,朕早就耳闻,不胜心往。不想乔公子静悄悄的便花落别家,令人扼腕。今日里见到甄卿家对乔小公子一往情深,朕便想当个红娘,替她二人撮合撮合,不想朕这番好意被乔小公子一口回绝,莫不是有什么隐讳之事致不宜谐取?”
这话虽然客气,但意思却很恶毒。分明是说你们乔家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声名在外,却只会做出偷偷跟人的举动,要是大张旗鼓的许婚就不能了。
乔榕听她这么一说,本已怒火中烧,此刻更是火上浇油,他是那种送命事小,丢脸事大的死硬派,双眉一剔,便要反驳。
乔珏却道:“皇上英明,猜得不错,草民一家正是有难言之隐,既然皇上亲询,草民也不敢隐瞒,这便替皇上解惑。”
慕容媗淡淡一笑,“你说罢。”
乔珏道:“只因草民一族有个不成文之规,凡族内男子要许配人家,都需另有安排。”
“哦?什么安排?”
“皇上勿急,这事情说来话长,况且口讲无凭,请静待片刻,草民奉上一物,皇上只要看过便知。”
乔珏说得胸有成竹,慕容媗便点头应允,心想看你玩得出什么花样。
一旁站着的乔榕神色疑惑,也猜不透乔珏的用意。
等了一阵,慕容媗忽然醒觉,这人莫不是想拖延时间去搬救兵?
难道是想找常悦回来?她心中恼火又起,这人回来也好,看她如何解释装病之事!
但隐隐却又觉得跟她撕破脸非是明智,此人平时装傻卖孬,对她搓圆按扁也不会计较,可护犊地很,要动她身边的人会立即跳起来跟你翻脸拼命。
想到这里慕容媗有点感慨,此人像那种……被动了肉骨头的……
心里多了几分烦躁,皱眉问道:“乔公子,你要奉上的物品不是人吧?”
乔珏笑道:“请皇上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又等了一会儿,有个小仆托着个盘子来了,乔珏说:“皇上,请看。”
盘里放着的却是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泷阳乔氏家谱。
慕容媗瞧瞧那本家谱,又瞧瞧乔珏,眼睛里在说,你想耍朕啊?
乔珏笑得从容镇定,“请皇上看看最后一页,草民的名字在上头。”
慕容媗挑眉道:“你身为男子,名字为何会记入家谱?”心道,单这一项,便可治你一族刻意瞒骗之罪。
“禀皇上,这是我乔氏一族的规矩,本族成年男子,在嫁人之后视为许立,可在族谱及家谱上留名。我乔氏其实并非扶凤国人,乔氏先辈是四处迁徙的流民,并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族内规例自成一格。乔氏对男女一般重视,都有留名族谱的资格,但因本族男子成长不易,多半的人未及成年便会夭折,是以需等成年后许配人家后方才视为许立,在族谱上留名。”
慕容媗听得一头雾水,“哦,那又跟乔榕拒婚有什么关系?”
“为何要许人之后方才视为许立呢?便是因为本族男子能成长至成年之人,多半命格强硬,对妻主恐有剋妨,唯有出嫁之后,二人均平安无事,方算过关。”
“……那又如何?”
“舍弟虽是陋质,蒙皇上不弃,亲为指婚,但恐会对甄大人有妨,恐会累皇上失一英才,是以方力拒之。”
他含笑从容道来,众人都听得呆了。
说来说去兜了一个圈,竟然是说乔榕拒婚是为了怕剋了甄绣,害朝廷损失大员,这全都是为了皇帝你着想啊。
慕容媗道:“这么说来,倒是朕不明就里,差点害了甄卿家了?”
乔珏道:“甄大人自是良配,若能匹配,草民自是会替舍弟庆幸,只可惜……”长叹一声,不胜惋惜。
慕容媗心中冷笑,乔珏啊乔珏,你这人错就错在太聪明了。
点头温和笑道:“这么一说,朕也有点担心。看来乔公子得配良人,那是极少的机缘。乔小公子心存善念,才力拒婚事,朕对这份仁义很是欣赏,不若便封乔小公子一个节男之名,命人立牌坊旌表,以嘉后人吧。”
如果真的这么一立牌坊,乔榕这辈子就不用想嫁人了,谁敢娶呀!
乔珏立即道:“这也并非绝对之事,只要过了廿三之年,便不碍事了。舍弟尚短三年。”
原来是打着拖字诀的主意啊!慕容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朕就先替她两人定下名分,三年后再迎娶过门不迟。如此乔公子还有意见否?”
乔珏道:“皇上如此替舍弟着想,草民不胜感激,自无二话。只是,草民出嫁从妻,此事还是先待草民禀告妻主为是。”
慕容媗听得气笑了:“既然这样,朕就在这等着,等你那患病的妻主回来作主。”
这次乔珏也不禁语塞了,一旁甄绣忙道:“皇上指的这门亲事,微臣千百个愿意,莫说三年,便是三十年也等得。微臣这就回去准备文定之礼。”
这是另一种迂回的缓兵之计,慕容媗哪里会听不出来,微微一笑:“那很好,朕这就回去下旨……乔小公子,莫要担忧朕这甄卿家,她对你情深义重,定然会抗过刑剋的。”
乔榕听得众人胡扯,早憋得脸都红了,此刻听得慕容媗又挤兑他,只咬牙迸出一句:“榕不愿害了甄大人,皇上若是体恤臣下,便不应行这强迫之事。”
只听“咣当”“砰”两声齐发,正是慕容媗冷笑着把几上的药碗一扫落地,同时甄绣大惊之下悄悄伸脚去踢乔榕,乔榕一闪,正踢到桌子脚上,一时呲牙咧嘴,甚是难看。
慕容媗正待发难,忽然外头一片喧哗,有人叫道:“皇姐来了吗?都在里面?怎么都站着呢?”
跟着有大有小一群人兴冲冲拥将进来,领头一人正是慕容丹麒,他满脸兴奋之色,赶得额头冒汗,正笑着呢,忽见房内气氛有异,不禁怔忡起来。
慕容媗霍然回头,瞪着丹麒。
她终于知道自己还是着了乔珏的缓兵之计,原来他召回的人不是常悦,而是自己的弟弟。
丹麒一愣,见到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转转眼珠,突然叫道:“碧羽,快见过皇上,跪下请安!平安,不要钻床底,如意,袍子不许扯,统统跪下!”
三个小孩原本嘻嘻哈哈兴奋的冲进来各玩各的,听他这么一喝,都吓住了。
如意扯着慕容媗的凤袍,她就喜欢这亮丽的颜色,被丹麒一喝,小手像被咬了一般赶忙松开,很不满的撇着嘴。平安正躲着如意的捉拿,止了钻床底钻到一半的动作,讪讪倒退着爬回来,却正撞在慕容媗腿上,他仓皇失措的扬起一张小脸,眼睛含着两泡水。
慕容媗见到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又见到小碧羽白着脸真的要跪,不禁叹道:“免了罢,这里也没有旁人。”
丹麒道:“不行啊,您现在是皇上了,我从小就怕您生气,现在更是要规矩点好,不然您就不是打我屁股那么简单了。”
慕容媗想起当日两姐弟受人欺压,日日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丹麒顽劣,她姐代父职,严加管教,为怕别人拿住一点把柄,不时也亲手责罚于他。丹麒虽为皇子,却比大部分的富家子弟都过得窝囊。
她想起往事,心中只余一声叹息,方才的恼火都烟消云散了。弯下身来,竟一把将平安抱了起来,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你现在都当了孩子王了,朕看着你就觉得高兴。”
丹麒撇嘴道:“什么啊,这几个皮得要死,偏偏喜欢缠着我……皇姐你跟我来,她们吃的玩的比我那时的花样多得多呢。”
说着便要把慕容媗引开。
慕容媗临出房门,忽然驻足,回头道:“乔公子,听说你下棋最擅长宫子,棋力可称国手,假日有空,朕与你下一盘如何?”
这却是暗指他今日连番布置,步步为营,自己都心中有数,记在账上。
乔珏深揖作礼,不卑不亢的应道:“谢皇上抬举,但有相邀,莫不相从。”
慕容媗一笑而去。
房内三人才算松了口气。
甄绣抱着脚趾一屁股坐到床上,抱怨道:“乔榕大爷,你倒好,说话不经脑子。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大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乔榕冷笑道:“若不是你装扮不力让人看穿,怎会有这些事出来。还有,婚配这种事情怎可勉强,我就算没什么身份,但好歹也是清白男儿,怎可不明不白的受人这般指派!”
甄绣大怒道:“你这人读书读傻了?脑子坏掉了!皇帝这是有心为难你,她要杀你,你就乖乖让她杀?你懂不懂以退为进!你懂不懂大局为重!怪不得你争不过慕容丹麒,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人敢娶!你自己要清高要死都由得你,只是你别拖累了我跟你大哥,这般为了意气豁死,你有几条命!你的命就这般不值钱?”
这番话骂得痛快淋漓,乔榕自来结交的都是文人骚客,又都慕他才华,投其所好,言语间无不风雅,哪里听过甄绣这般锋利锥心的话,一时之间,脸上红涨欲滴,竟说不出话来。
乔珏咳嗽一声,道:“请甄大人原谅舍弟一时冲动,出言无状,今日之事恐怕还有下文,须得请甄大人……”
乔榕突然道:“乔珏,你别跟她说好话。我,我……就算这世上的女子死绝了,也绝不会嫁她!”跺了跺脚,夺门而出。
乔珏叫之不应,回头对甄绣苦笑道:“真是对不住了,他就这个脾气。”
“都是让你惯坏了,还有让身边的一群人捧坏了。”甄绣正在气头上,半分不客气,“要是他像你这般会做人,便有十个,我也一并娶了,现在这般浑身带刺,白送我也不要!”
卷四:合 何当共奏白头吟1
常家闹出了这么一场不明不白的祸事,他们家主却是毫无所知。
原本想着事情怎么着都可以在三两天之内办妥,加上来回快马急赶脚程,也就半个月左右,不过这明显是某人过于乐观了。
自从上次尹从中计被诱到汤河沿路的驿站,后来乔珏援手,放他逃脱后,笑笑没少给他信函解释,但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
便道他始终是下不来面子,恼了自己。
后来汤河县事忙,再就乔珏获罪,返京营救,再再就是太女逼宫,新帝登基……一串儿事情接踵发生,每一件都把她卷裹在事情核心,再也缓不出精力来顾这头。
到得一切尘埃落定,她又担心慕容媗会清除异己,朝上朝下没少了周旋,一面听说有些边关将领受到煽动,有点想作乱的意思,赶忙又去信让尹从勿动,并且再三保证说新皇上绝对绝对不会动这些劳苦功高的边关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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