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李游击不料他竟这么说,脸噌的红了,恼道:“别岔开你那事!你这般因了一人喜恶,置众人安危于不顾的人……原本你不要管他们就好了,就算被欺负那也是命,认了命也就会安心,自生自灭,你却巴巴的出手救了他们出来,一手训练调教,现在都有人样儿了,又撒手让他们回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般始乱终弃的半途而废的人,我也不想再跟了,我这就跟总兵大人请调去!”
说着便夺门而去。
尹从脸上肌肉一阵颤动,有那么一刻似乎想开口挽留,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长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不能开口,这一开口,这几年来的痛下决心都会付诸东流,就会……又跟她纠缠……
她现在是皇上红人,鲜花着锦一般,正是得意之时,怎能让自己这个身有罪孽之人成为她的把柄。
她即便是一切都不管不顾,但她那般性子,被人算计而不自知,他又怎能再被人拿握着成为伤她的利器。
可是……这一干子弟兵,确实是……可惜了。
李游击一怒摔门而去,在门外已经后悔,驻足等了一会儿,房中人始终没有出声叫她,竟然不给她半级台阶,恨得她咬碎了牙。
这人就是嘴硬派,什么都在死撑。
当日他因一封私函擅离边关,七天后自己回来,形容狼狈,脸色难看,失了魂一般。后来竟然还生起病来。他武功高强,驻在此地数年,虽然边关寒苦,可从来连头疼发热这般小恙也没有得过,这番得病竟就是来势汹汹的伤寒,便是普通兵士也不易得的重症。
他在病榻上躺了大半月,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人是瘦的整个脱了形,终日神思恍惚,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衣架子一样,但便是从这时起,开始觉得他清瘦下来的面貌竟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异常英俊……
他定然是与那太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不定还吃了什么亏,所以才自伤自怜下来。
是以才有了今日的好友翻脸,闭门不纳。
没错,定然是这样,被人吃光抹净了,抹不下脸来。
李游击暗暗握拳往掌心一碰,对付这等嘴硬心软的人,就得动软刀子。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跟你客气!
反正你吃也被吃了,不该动的心也动了,这里的几百男兵又是离不了你的,你自己想必也舍不得,如是这般……被我卖了给你心心念念想着那人,也不算我不仁义了吧?
卷四:合 何当共奏白头吟2
李游击走后,尹从自处在房内,心境浮沉。
忽地听得外头一片噪杂喧哗,他听得暗暗皱眉。恰正是要上药的时间,小兵拿了药膏水盆等进来,便问发生何事。
小兵说有个大官逾权跟总兵大人起了冲突,总兵大人要打她。
大官?
就是今天才到地的那个,好像说是京城来的大官,不知做了什么事,巴巴的送上门让总兵大人打。
今天才从京城来的?
尹从一震,莫不是……?连忙摇摇头,“替我找李游击来。”
过了半晌,李游击才吊儿郎当的来了,一副“我来就是给你面子”的死样。
“总兵那里又在做什么?”尹从沉住气问。
“喔,那位太傅大人去跟总兵大人要人,总兵大人拿着你签的军令状不放,太傅非要,把总兵惹急了,说这是越了权,要放人可以,但要她受了军法才行。”
“……她官阶在此已是最高,怎会有人敢动她!”
“你也不是不知道总兵那人多无理,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不过要领军法还是太傅自己提出来的……”
“她自己提出来的?”尹从觉得难以置信。
“那自然,她要是不答应,谁敢打她!我看啊,她说要依足规律来,不能用强权压人,是不是怕要是她离开了这里,某些人就会倒霉。”
“……她怎会……”尹从还是觉得不可能,此人最是怕疼,领一下家法也会鬼哭狼嚎,怎可能自己讨打。
“怎么不会!你看大家都去看了,大家也就是图个新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当众受军法的……把你上次的风头都盖过了呢,嘿,别说以前没有,就算以后也难见着了!”
话正说着,榻上的尹从身子一晃,本要下地,身子使不上劲,一头便往地上栽。
李游击忙去搀他,嘴里还在调侃:“你不是说跟她什么事情都没有么,你这又是着什么急!”
尹从觉得此事虽然荒谬,但那人有时想法异于常人,若是性子拧了起来,再傻的事情也干的出来。
若是不堪自己的冷落,一腔悲愤的打算破罐子破摔,自己的脸面都不要,只顾使了性子要他难过……这也不是不可能,可这分明……
“这事……根本与她无关,我不用她替我出头!”
“嘿,别臭美了你!人家哪里说替你出头,她是替我出头!”
“……”
李游击得意洋洋,“你不是不肯开口让她帮忙么,我就自己去跟她说,就是告诉她这营兵要是散了,那是任人鱼肉,没了活路的。她还真是仁义,马上就去找总兵说项了。”
“……”
“太傅果然不愧是太傅啊,又仁义,又没有架子,连我这样的人也给面子,心怀天下,说的就是这种胸襟了罢……”
忽觉手底下一阵挣扎:“你这是做什么?你伤成这样,走不了的!而且等你赶到,她早就打完了……我答应你,等会儿等她受完刑了,马上抬来这里好了罢?”
“……”
李游击正说得高兴,忽然手腕像被铁钳夹住一般,疼得叫了出来:“打她的人又不是我,你作甚拿我撒气!”
“你速去跟总兵说,这事因我而起,她若动了太傅,定会惹来横祸,让她住手!”
“总兵正生气呢,你就让我往枪口上撞!”
“快去!”尹从一声大喝,松手一按胸前,脸容都扭曲了。
李游击见他真是急了,不敢多话,赶忙去了。
说是当众受刑,不过是李游击夸大其词。
某人现正跷着脚坐在总兵帐中喝茶,旁边两个兵士拿着板子在蒙了牛皮的凳子上面啪啪的打,总兵脸色煞白的瞧着太傅大人,可怜巴巴的眼神好像挨打的人其实是她。
刚才太傅大人进来突然就说要让自己打她,总兵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话。她是官宦出身,虽然仕途顺利跟祖辈的丰功伟绩脱不了关系,但她自己也是经过几番战场的锤炼,一步一步稳打稳扎的上来的。虽说少了些草根阶层拼生拼死的血勇,多了几分官场众人的圆滑,但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
可这太傅大人,一品大员所说出的话,可真是开了她的眼界了。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说的是反话,她几乎没脱口说出只要大人不计较,自己被打一顿出气又有何妨。
对比仕途来说,没了颜面,受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这一个可真正是官场煞星啊,谁碰她谁死!就连同是一品的前大理寺卿乔珏不也是因为先帝在的时候没把她放在眼内,莫名其妙的就获罪丢官了么。说什么连中三元的第一才女,先帝极其重用的大臣,里里外外都罩得住的人,现在都不知流落到哪个角落捂着生尘了。
跟乔珏一比,自己这个世袭的武官又算得上什么了,不过都是新帝手里的一件工具,若是不中她意了,还不是该藏就藏,不定还丢回炉重铸呢。
也难怪总兵大人气短,实在面前这个常太傅的身份太神秘,仕途太诡异,每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她都牵涉在内,看上去都是最倒霉的那个,偏偏就像风行水上,每次都险险避过,却带到周围的池鱼翻了一大片。此番新旧交替,朝中的人换了一小半,侥幸留下的无不都是千年老狐狸,经了几许风雨,又见识了新帝手段,无不是韬光养晦,服服帖帖的,只得这一个,一直都是恃宠生骄,也只得她敢不买新帝的账,偏偏却是恩眷最深。果真是高手一名,深不可测,无迹可寻。
笑笑见到自己的提议几乎把总兵给吓趴了,只得换了一番语气,说自己要得人心,所以才让你帮我。
总兵无论如何不肯,现在说什么只有两人知道,但若是真的打下来,这伤可是切切实实的证据。
最后逼急了,就说最多只行伪刑,就是装作打了,其实没打。
笑笑原本就怕疼,听这么一说,自然对味,仔仔细细问了是不是真的可以骗人,然后就舒舒服服坐在帐中喝茶看人打凳子。
但虽然不是真的行刑,这人却把自己受刑的消息传扬开去,现在人人都道太傅大人在总兵大人帐中受军法,虽然太傅一再说这事她会担待,可总兵还是心中忐忑,脸色难看得很,深怕此人一个不爽,伪刑成了真刑,自己可就惨了。
等了片刻,总兵实在忍不住了,苦着脸道:“常大人,您看……这也差不多了吧?”
笑笑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信口敷衍:“嗯,是差不多了……”
“那是不是该停了?”
“再等等。”笑笑眼睛盯着营帐的入口,示意继续“行刑”。
总兵听到她这么一说,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几乎都想哭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呵斥道:“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么!一个个都给我滚回去干活!军法而已,又不是没有见过!”
那人骂骂咧咧的驱赶了听热闹的众人,走了进来,正是李游击。
笑笑精神一振,低声道:“别打了!”
这声音压得低,原本不想让外头的人听到,可偏偏就是有人听到了,相对伸伸舌头。这还是真打啊,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大官都被打得气若游丝,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咱们总兵大人就是够胆!还有就是李游击也是好样的,竟敢虎口救人!
营帐内两个作俑者正在交头接耳,听得李游击形容,笑笑拎得高高的心才算着了地,他既然是急了,那就是还关心自己的……可是又担心他现在伤重,又喜又忧。
李游击见她神色犹豫,连忙恶狠狠的要挟:“我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帮你的,这都成了大半了,你可千万别心软!你若是心软放过了他,他受的伤害定然比现在大得多。”
笑笑也不知李游击何以这般笃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想行或不行,也就是最后一回了,横下心来任由李游击替自己安排。
尹从在房内等得正是煎熬,只觉每一刻钟都如同在油锅上煎一般,暗恨李游击办事不力,怎地还不把人救下。还想强撑下床亲自赶去,方自一动,周身一阵剧痛,眼前发黑,竟是随时都会晕过去。他强自忍耐下来,不敢稍动,只得死忍着静等。
外头一阵人响,正是李游击着几个小兵抬了张软榻进来,指点着就摆在他床边。
安排停当,李游击让几个小兵离开,笑道:“答应你的事都办妥了,只是这人太过没用,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也不过挨了三四十下,跟你是没法比的……”
抬头见到尹从脸色惨白得吓人,吓了一跳,叫道:“她性命是无碍的,你别……”
尹从寒声道:“出去!”
“我说,你自己也不能动,总得留个人照料着……”
“出去!”
李游击往后一跳,飞快迈出了门,嘀嘀咕咕的把门给关上了,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笑来。
方才一声呵斥过猛,惹得尹从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此刻眼前金星直冒,只趴在床上喘息静待那股劲儿过去。
这等情形,本应留个人照料的,可尹从一见榻上血迹斑斑那人,脑内“嘣”的一声,七弦齐断,只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便扑了上去,哪里肯留一个外人在场。
他喘了半天,好容易集中了精神,努力探身往软榻上那人手上摸去。触手处湿凉一片,脉息弱得似有似无,又见她脸往下埋着,发髻散乱,身子一动不动,正是厥过去了。
他搭了她手一阵,缓缓的缩回,指尖一阵抖动,接着从指到臂,接着到了全身,都抖成一团。
抖了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强撑着下了床,下身仍旧无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顺了一会儿气,借床沿撑着身子,挪近软榻,想拿手去揭那让血沾在躯体上的衣服,手指一触到那红色便抖得不成,怎么也不听使唤,同时眼前阵阵发黑,竟是比他当日受刑时更难支撑。
他心中大恸,忽地觉得浑身无力,手臂一下子支撑不住,人搭趴在软榻边边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原本想不要再拖累她,到底还是……他还有何面目对她……有何面目……
突然觉得麻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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