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代表子息繁衍的十个木盒子内,外用彩缎包裹。
另有用四幅销金大红纸写成的婚启,上有婚礼的具体日期,请求男方同意,便是“请期”。婚启共一份礼物清单,称“礼物状”,封作两封,名为“双缄”,并用红绿销金鱼袋盛之。
此刻兰陵娬拆开鱼袋,细看婚启上书的吉日,点头同意。便让君行准备回礼的“回鱼箸”。
这也是当朝的风俗:用盛有清水的酒樽一双,放上四条金鱼,以箸一双、葱两株投入酒樽内。这是比喻夫妇欢偕,如鱼得水,取吉祥的意思。
兰陵娬吩咐完君行,便挽留乔珏在府中用膳。乔珏本欲推辞,却被娬王以想知道郭相近况的理由留了下来。
等候布膳的时间,兰陵娬便邀乔珏同游王府花园。行至中途,忽一个仆从急步而来,在娬王耳边禀告几句,娬王道声抱歉,便丢下状元独自在花园赏玩,自己去了。
乔珏也不以怠慢为意,见到这院子曲桥湖石,布置精巧,秋光离合,花叶繁茂,也甚是喜欢,便信步寻幽而行。
行至园中一隅,听到沙沙风吹竹叶之声,乔珏最是喜竹,当下寻竹而来,便见到几处屋舍。这几间小舍掩在千竿翠竹之后,小归小,但矮墙飞檐,竹门轩窗,格局极其雅致。
乔珏走近几步,只听院内传来几声笑语,细细一辨,隐约听到似是几个女子在谈文。状元自己自是满腹诗书,文采风流的,闻声心喜,走得愈近,只想以文会友。
走近那院门,却听得几声吆喝,落入耳内甚是熟悉,一想,却原来是适才堂前见过的三小姐。不禁停住脚步,仔细一辩。却哪里是在谈文,似乎是在玩一个叫接字的游戏。先一人说一个词语,下一人便重复这个词语,并将这词语的末一字为首,再接一个新词,下下一人并重复上两人所说的词语,接上一人之词再造新词,如此循环往复。
乔珏对这三小姐印象不好,此刻又听到是无聊游戏,摇头正想走开,忽听里面那小姐叫道:“兀哪,巧文,你接错了!刚才小峰说的是藕粉,不是粉藕。罚诗罚诗!”
乔珏听到有人要作诗,刚要迈开的脚便给勾住了。
那巧文似乎有点气弱,咳嗽了两声,斯斯文文的开口道:“巧文确是犯错了,该罚。请笑笑出题。”
“便以这院中的物具花木随便选一样好了。”
“好。”那巧文一声答允:“琳便以此杯为诗一首,请两位斧正。”
言毕轻吟出四句诗来。
“碧楼帘影燕方回,惊鸿影下流霞飞。无限风光餐不得,遣诗招入玉琼杯。”
诗罢,赢得院内两人击掌共赞。
乔珏站在院外想道,这诗句信手拈来,却是不凡,风流婉丽,此人造诣不低。只是稍嫌沉耽花前月下,少了点志气。又有“餐不得”这句,此人心性可是严谨端方,虽有想法,然终不会为无把握之事,却是本分人一个。
这第一人罚的诗已是工整端丽,状元这番起了兴致,站定不动,只想多听几首。
果然不久又一人出错,被罚作了一首,却是另一番气象。
诗云:“流水一溪云,芳菲簇蝶裙。何关女儿事,纶巾雁岭行。”
乔珏听毕,暗暗点头。听这声音稚嫩,作诗人年纪甚轻,才气却高,且志气更高。胸有凌云之志,腹有锦绣之才,方当韶龄,前途无可限量。
乔珏顿时起了惜才结识之意,却又觉得这般贸然闯入不雅,正在踌躇间,忽听里面众人欢呼,说什么终于“抓到你了”,却原来这回轮到兰陵三小姐受罚了。
乔珏这才想起那三小姐也在内,更是此间主人,想到那人适才堂上形状,顿时便将冒脸之意打消大半。
只听园中那人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喉咙,笑道:“哎哟,说到作诗,我哪里比得过你两位,若真要作了,还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么。”语调懒洋洋的,语气爽朗,哪里有半分说话里透露的谦虚之意。
先那唤巧文的人笑道:“只管作来,若不好,便罚你多作几首,总归作好为止。”
那年纪稍轻唤小峰的人也笑道:“不错不错,娬王问起笑笑的功课可不能总拿我的去充数。”
墙外乔珏听得暗暗摇头,心内又落实了这三小姐不学无术一条罪名。
院内三小姐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吧,我便以这芙蓉花作一首。有言在先,好与不好都只作一首,可不许笑话我。”
静了一静,朗朗念了四句:“木末芙蓉花,山间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四句念毕,院内院外都如这诗句所言,一片寂然无声。
墙外乔珏心内一震,这小姐身处富贵之家,看去纨绔之形,谈吐不文,怎地能随口吟出这般禅意?
院内那巧文却道:“笑笑,你这诗作的却好,只是意境不大切实。”
那小峰也道:“不错,现今有我两人陪你玩乐,你这诗意却为何仍如此寂寞。不合不合,快另作一首来。”
笑笑急道:“谁说这诗寂寞的,我说一点也不寂寞。”
“花长在深山涧户,自开至落都无人得知,有如锦衣夜行,还不是寂寞之意么?”
“不,花开花落都只为遵从自己心意,与人何干?况且无人得见,难道便不能开花么?芙蓉开花为的是自己的圆满美丽,如这天心月圆,枝头春满,何曾因为人之观感而有所改变。时人伤春悲秋,见花落泪,怨鸟惊梦,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从不因外物改变,也不因别人改变。”
一语既毕,院外忽有人说道:“好一个‘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三小姐高才,乔某敬服。”
院内三人一惊,齐齐看向院门。只见一个白衣人缓缓走了进来。
这人身段修长,头戴漆纱笼冠,身上一件云纹素绢丝绵袍,领袖饰以淡青花边,腰束同色忍冬纹博带,袍服下摆裁制成月牙弯曲状,宽袍广袖,动静间如风行水上,若飞若扬。稍近观之,容如玉琢,灼灼生华,神若谪仙,月射寒江。
这人翩然而入,绝世风采难描难画,只看得三人全都呆在当场。
这人行至三人跟前,弯身深深一揖,“在下乔珏,字文锦,见过三位小姐。”
笑笑跳起来道:“哎呀,这,这不就是状元小姐!真是有失远迎,那个,招呼不周,千万包涵。”
乔珏见到她忽又回复刚才慌张失措的样子,这番却不觉得她失仪,只觉这人脱略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这一笑当真有如云开见月,春风拂柳,只看得三人心神俱醉,笑笑更是张大了嘴状若痴呆。
甄绣最快回过神来,见到小姐这副样子暗暗好笑,忙上前见礼道:“乔小姐有礼,这位是夫子萧琳,我名叫甄绣,字小峰,是小姐同窗。”
乔珏便向萧琳施礼。萧琳还了一礼道:“我字巧文,状元若不嫌弃,唤我的字便可。”
乔珏笑道:“什么状元不状元的,听得珏好生惭愧。方才路过,听到诸位作诗,端是高才,珏不才,愿和诗一首,请三位赐教。”
当下曼声吟道:“岁月人间促,巴山烟雨多。金樽醉还满,何似洞庭波。”嗓子稍稍低沉,音调抑扬顿挫,如锦缎般暗暗生光。
甄绣拍手道:“好诗好诗,人生在世,百年流水,今朝有酒醉今朝,何必自寻烦恼。”
乔珏微笑道:“谨以此诗一和适才三小姐诗意,献丑献丑。”
笑笑回过神来,嘿嘿笑道:“你又何必谦虚,比我可高明多了。”心想,至少你们都是原创,比我这剽窃者可高明不知多少去了。
乔珏又道:“方才听娬王所言,三位准备齐赴恩科,以三位高才,定必高中。珏何幸,能跟三位同朝为臣,同为朝廷效力。”
萧琳跟甄绣连忙谦虚客套一番,还顺便跟这过来人成功者请教应试经验。
笑笑站在一旁只不作声。
心想自己私下跟母王立下军令状,答应上京赴考,方才换来现今这段空闲日子。不想母王竟将这个也跟这状元小姐说了,看来是存了笼络此人之心,更是非要把自己推上朝堂了。只是自己答应去考的是武状元,却跟这文状元何干?
原本想的是信口开河,缓兵之计,不想母王这般大肆宣扬,弄得路人皆知,届时自己若名落孙山可不只丢的是一人脸面,当真令人头痛。
那边乔珏跟萧琳甄绣寒暄了半天,见三小姐站在一旁脸色古怪一言不发,还道打搅了三人雅兴,引致小姐不快,便寻个借口道别。
临行前,团团一揖,含笑道:“如此,珏就先在朝堂上恭候……”视线在笑笑身上一凝,浅浅一笑拖了过去:“……三位了,请勿叫珏久候。”
言毕,含笑从容而去。
萧琳叹道:“这个状元小姐果真非常人物,好生令人倾羡。”
甄绣道:“学问高,人品好,难得还长得这般神仙姿态,若不是亲见,真不信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萧琳道:“她是连中三元之人,蒙眷圣恩,又是这般人才,不定三年后的恩科由她取士也不定。琳若能沾沾她的光采,能进三甲便是天佑了。”
甄绣道:“她刚才说得那般恳切,又是初识,想来也不必说那客套话,夫子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了一阵,不见小姐答言,便都转头问道:“小姐觉得此人如何?”
笑笑如梦初醒,嘿嘿笑道:“我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卖力去考试,嗯,你们刚才在说啥?”
两人相对无语。
往后一年之内,乔珏果获重任,连升两级,官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院内,地位仅次于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其弟乔榕虽为男儿,却有其姐洒脱风致,随姐出没京城中的诗局画局数次,才名日隆,更于杏花楼琴会中一举夺魁,名满京华。
时人有诗赞曰:明媚如怀玉,奇姿怜梫榕。便是褒赞两姐弟才貌双全,冠绝一时。
乔珏官运亨通,其弟声名远播,前来求亲的人快要踩破他家门槛。乔珏却一反年前的主动态度,只是以幼弟年纪尚小一一推托,若缠得急了,便应道已有合适人选。问及到底是谁,乔珏却是不答,只回道时机未至,不可多言,愈发引人遐想。
卷一:起 不妨嬉度少年时3
婚期既定,兰陵世女兰陵孃亦从京师告假,赶回家中送弟出阁。
这兰陵世女长得剑眉凤目,俊美威仪,站在娬王身边宛如姐妹,那股气质却比冷厉的娬王多了几分傲气。
娬王也极为疼爱这个有为长女,虽则脸上如常冷淡,但眼神却自蕴着股温暖笑意。府中众人自王君以下,更无一不是众星拱月般围着世女打转,跟笑笑当日入府之情状真有天壤之别,只看得笑笑胃中酸气直冒。
兰陵孃早知道笑笑入府之事,却没把她放在心上,此番方借着送弟出阁回家,算是跟幼妹初次见面。
她见到笑笑时,微一凝神打量,唇角泛起微笑,客气的说:“悦妹真是一表人才,听母王说你三年后准备参加武举,我就在京城恭候了。望悦妹能大展身手,鳌头高中。”
还拿给她一把金漆铁胎弓,道她当年便是仗此弓夺马步弓箭一场之头名,后一举夺得当年武举榜眼。
因本朝规定,朝中三品大员以上长女不得取科举晋身,故弃榜眼之位,仅入二甲,进兵部任职。
说毕淡淡道:“不过悦妹乃是庶出,便没我这般麻烦。这弓便赠与悦妹,若悦妹能凭此一举考上状元,不仅光耀我家门楣,为姐脸上也添光彩。”
旁边众人都一一称是。
那快要嫁掉的兰陵瑾也笑道:“不错,不错。有嬢姐在京城护着,悦妹怎么都得拿个名次回来吧,不然怎算是我家的好女儿呢。”
笑笑状甚恭谨的接了那把弓,回房后一把扔在桌上,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又一迭声的叫把那弓塞到柜子里去,不要再让她见着。
要用你的东西去考,又说你自己当年不是考不上而是不能考上,讲这样的话,我若考上了就是沾了你的光,若考不上就是不争气,有这么好的机会也上不了位。
笑笑虽知这是闲气,不必争也不能争,却还是气的胃口不好。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嫉妒。
所有人都围着大姐转,她是太阳,她是明星,她是全家心头宝。
而自己呢,本来就是一棵草,没人把她放在眼内。而现在,她连草也做不成。别人还嫌这草长得丑长得慢,想来个拔苗助长。
她气得牙痒痒的,开始回想常玥跟她说过的话。或许,当他那个怨男宗的宗主会比当王府家的小姐来得好,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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