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最后还捧出一双崭新的白底皂靴,竟也是惊人的合脚。
一身打扮,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笑笑穿戴好了,外头已有轿子等着接她,一路往宫城外抬去。
这走的是小道,出了内宫,外头便见御厨监的人在那里点食材,瓜果菜肉一溜摆出来,红的红,绿的绿,上面水淋淋的,分外鲜妍。
这分明还早着呢,哪里就退朝下来了,分明是,君王不早朝。
笑笑抬手摸摸还包着的额角,忽然的,就觉得不安起来。
知道景明受了重伤,不然也不会让小六闯来找人,要是换了别的小厮,就算拿着自己的印鉴信物,恐怕也能落个在宫门外晒着太阳默等传信的份儿吧,不过绝料不到景明伤得这么重。
简直就像……
关于前世的记忆,忽然就这样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中学时有个解剖青蛙的实验,要用解剖针刺入青蛙的枕骨大孔,毁坏延髓,再把针头向下插入椎管搅动,破坏脊髓……据说这是让青蛙失去知觉,最没有痛苦的死法,可她那时明明看到同桌将那粗针刺入时,青蛙猛的四肢挺直,最大程度的张大嘴无声嘶叫……这种凄厉的表情让她做了恶梦。
这么可怕的事情,她自然不愿记得,可是当她看到软软的躺在床上,四肢低垂,了无生气的景明时,她才明白,噩梦虽然没有再想起,但她竟从未曾忘记。
房里只有沉璧一人守着,眼睛通红,低声道:“小姐,他一直在等你。”说毕,转身悄悄离去。
景明是今早在柴房被发现的,原本被捆在那里的刺客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他,软软的蜷在地上,后颈一根粗铁针只留下半寸在外。
这针刺得微妙,正好切断脑与脊髓的联系,身体不受控制,但人还是分明活着的,只剩下了脖子以上的知觉。
沉璧费了一番功夫,做了个特殊的担架,固定了他头颈,才敢把他抬进屋里。这针是不敢动的,只怕毫厘一触,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也不敢给东西他吃,怕吞咽咀嚼的动作也会影响到头颈的活动。只是用布蘸了水沾在他唇上。
景明没有晕过去,也一直没有说话,除了用感激的眼神瞧着沉璧,就是眼巴巴盯着房门,他是在等主人回来。
见到笑笑踏入房门的一瞬间,他的双眼放出异彩,这种眼神让他的脸一下子充满了生机,让人觉得他还可以好起来,活下去。
“小姐……”他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没事……真好……”
笑笑紧紧咬着嘴唇,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乱想,不要哭,走到床前坐下,握住他微凉的手,虽然知道他没知觉,便举起来让他看到。
“我当然没事了,你家小姐本领大,运气好,这么点小事怎会难得到我。你别担心,好好休息……快快好起来。”
景明的眼睛往自己的身体转了转,转回来,瞅着她笑了笑,断断续续的说:“……小姐……她……说你没事……她没有骗……我……对……对不起……孩子……她的……”
笑笑咬着牙:“你不要多说了,养好身体才是,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心里懊恼不已,早就想到景明跟那人有关系,还是大意的把她随便关着……应该找个人把景明看着才是,要不是自己疏忽,也不会害了他……其实他若是真要求自己放了那人,他又是和那人有了孩子的,放了也不是不成的啊……她紧紧咬着牙,牙都要咬碎了,身体在极度的懊恼和愤怒下轻轻发起抖来。
忽然听见景明低低的说:“……她说……带我去……找家人……可……找不到……她强迫……后来……又嫌我……又来找……又说……无路可投……不会害……都是……骗……”
笑笑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忽然手起掌落,床前矮几被她劈下一块角来。
景明惊了一下,抬起眸来,急急道:“……毒能……逼……幸好……没骗……”见到笑笑铁青的脸色,惊惶起来,“……是……是么?”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咬牙笑道:“是的,这次她没有骗你,这毒……都逼出来了。”见到景明的脸皮子松了些,心里像有把钝刀在搅,都疼得没有知觉了,半晌又道:“……她……也没有要你性命……她怎样跟你说的?”
景明怯怯的瞧了她一眼,迟疑着说:“……她……放了……小姐不会……原谅我……除非……受了伤……可……会治好……”
笑笑心如刀绞,机械般点头道:“她说得不错,我一点都不怪你了,还会治好你,跟你好好生活下去,可这不是因为你受伤了……景明啊,我从来不会怪你……从来没有……你……你……受伤了我好难过!”的
说着泪水就泉涌而出,忙扭转了头,伸手紧紧捂住脸,但热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中不住的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半晌略略恢复神智,忙迭声道:“景明……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你受伤了自己觉得难过……你好好的,别多想,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么?”
景明低声道:“……景明好……不了……了……我……知道……”
“谁说你好不了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比好多人都活得好!你……千万不能多想……不要放弃……你的孩子……你还有孩子呢!”
“……”
景明静了一会儿,轻轻说:“……小姐……你……你……骗我……可……我……很……高兴……”
他刚才眼里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好像燃烧的火种已到了尾声,要燃尽了,就等待一阵风,扬灰。
笑笑紧紧握住他没有知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浑身发抖,就像溺水人抓住唯一可倚仗的绳索,尽管那也是不系的,是漂在水里的,可就觉得那漂浮的就是生之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的。
她紧紧抓住,抖抖索索的说:“……什么骗你了……什么骗……我从来……不骗你……”
“……小姐……求……求你……”
笑笑很想说你现在求我什么我都答应,可是若景明是求她放过那人呢?她现在恨那人入骨,恨不得把她乱刀分尸挫骨扬灰……她咬着牙说:“别求我……你自己好起来自己做……知道没……你要听我的话……”
“……求……求你……别……别……难过……了……景明……那边……会……等着……再侍奉……”
笑笑瞬间被打击得溃不成军,泪水奔流,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半晌道:“别乱想……我……无论你到了哪里……我也总会去找你的……谁最后也会到那个地方。”
景明笑了,眸中又见了神采,却没了笑笑的影子,他看着很遥远的所在,低低的说:“……啊……除夕……灯……真……美……小姐……能不能……”
笑笑凝神听着,怕自己的吸气会打乱他说的话,摒住了气,她等着……泪在脸上静静的流淌。
少年说过,自己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从没有骗过她……所以她等着他说出最后的请求……维持同样的姿态,屏息等着……
门悄悄的打开,沉璧走了进来,把了把景明的脉门,然后尝试把她的手掰开,“小姐……”他颤声道,“……不要难过。”
笑笑抬头呆呆的瞧着他,蓦然就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脸上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干了,只留下斑斑的泪痕,她低着头,用别人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捕捉到的声音,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对不起他的人是我……他依恋我,等着我,可是终于等不到,是我让他失望了……甚至在他那么痛苦的等着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沉璧垂泪道:“小姐,你别说了,你根本不知道。”
她抽了口气:“……我在宫里锦衣玉食,他躺在这里,不言不动……可他……那么辛苦那么辛苦……只是为了要弄清楚一件事,自己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你弄错了,他弥留着要等你,只是想让你放心。”乔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眉毛紧蹙,脸上若有病容,缓缓走到笑笑面前,略略弯下身伸出手臂来,“他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怨命,他会等你,他从没怪你。”
笑笑缓缓摇头道:“我不相信,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害人之心的,怎会遭这样的罪,他怎么会认命呢?他怎么会心中没有恨呢?”
乔珏道:“你看他出事以后就没有哭过,他是笑着走的。他问心无愧,来去都是坦然的……我过去……是看低他了……哭的只是你……歉疚的人是你。”
飞鸿惊断衣有尘2
笑笑听乔珏这么说,又去看景明,果然见到他双目微阖,脸色平静,唇角果然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怔怔瞧了一阵,双目尽已模糊,一头扎入乔珏怀里,痛哭起来,哭了片刻,竟然晕了过去。
乔珏将笑笑交给沉璧,低声道:“他的后事我来安排,你照顾好小姐就行了。悲痛伤身,你莫要纵了自己,不然你家小姐看了更添难过,死者已矣,存者该当多多保重才是。”
他放手到了外头,吩咐众人做事,如何订棺材,寻墓穴,准备祭品,一一从容安排下去。余人本恼恨景明背主,都暗里咒骂过他,但现在见他惨死,却又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得乔珏吩咐,都着力的去奔跑办事了。
乔珏忙到傍晚,又到笑笑房中探了一回,方回到自己院落。暮色凄迷,乔榕呆在自己房内也不点灯,对外间事不闻不问,眉宇间神色却是浮动。
乔珏进屋点上油灯,对他道:“一月后你便出阁,前院还是不要去了。”
乔榕抬头道:“谁说要嫁与那人?”
乔珏道:“嫁与不嫁,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也不想多说。世上有些事情早已注定,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说着拂袖去了。
乔榕霍然站起,但见乔珏去得决然,他咬了一会儿嘴唇,终于又坐了回去,瞧着桌上油灯,眸子时而灿亮时而暗沉,明灭不定。
乔珏走到自己住处,在房门前略站了站,突然伸手“啪”的把门给推开了。门内坐着那人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擎着杯酒险险没洒了出来,皱眉道:“乔大公子今日好大的脾气!”
此人貌不惊人,灯光下却双目乌亮,正是看守天牢那牢头云中子。
乔珏也不返身关门,径自走到桌前,把桌上的酒瓶拿起,便往地上一倾。
云中子惊道:“那是二十年陈的竹叶青……”
乔珏倒完瓶里的酒,又来抢她手里拿着的杯子。牢头让了让,连忙飞快灌进口里,呛得她直瞪眼,瞧着脸色不好的乔珏,苦笑道:“谁又得罪了你呢?”
乔珏冷冷道:“喝完了?这就请便罢。”
“得罪你的总不是我吧?怎地把气撒我身上!”
“不是你那还有谁!”
云中子窒了一下,苦笑道:“不就是上次见你惆怅我帮了下忙,把你推莲池里了么……你现在也大好了,你妻主对你也好多了,怎么还来怪我!”
乔珏冷笑道:“用的好手段,还不是为了逼我就范……”忽然住嘴不说。
云中子忙道:“乔大公子千万不能这样说,你若是接任了宗主,一族之长,谁不以你为尊,我做这等事难道不怕你日后随便一个命令,让我无处可容么。即便你不肯做宗主,以现在你妻主的权势,你随便说句话,我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我那日作为,可全是为你着想。你自己没有见着,你病着这几天来,你那妻主多担心哪!我看在她心里,乔大公子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
乔珏脸色铁青,双目厉电一般扫过来。牢头打个冷战,不敢再贫嘴了。半晌缩了缩脖子道:“那……你心情不好,我先回去。”
“站住!”
云中子一惊,飞快的说:“我可什么事没有干过!我来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被插了一针,我可是一根指头也没有动过他的。”
“那也是,看那人手法是受过训练的,定然是有门派的死士无疑,以你素来为人,怎敢招惹这等麻烦!”
云中子听他鄙夷,不服气的嚷道:“谁说我不敢的,不过看她是江东永家一脉,跟……”突然闭嘴,瞪了一会儿眼,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果然是江东永家,投靠了皇族的永家。”乔珏道:“死士为主复仇,不死不休,这是立场问题,无关对错,原本不应苛责,可此人行事实在歹毒,不但害了景明公子,还令我妻主痛不欲生,此仇不报,乔某誓不甘休!”
“我若不知道也便罢了,但我现在知道了,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寻她出来!”
回身瞪视云中子,“上次你推我下水的事情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今日你须得拿出本事来替我算出她逃往哪里,此事务要速战速决,免得拉瓜牵藤。”
云中子苦着脸过了半会,苦笑着说:“乔大公子,虽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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