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她气得牙痒痒的,开始回想常玥跟她说过的话。或许,当他那个怨男宗的宗主会比当王府家的小姐来得好,至少,那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她爹爹会把她捧在手心上当宝。
这日是兰陵瑾出阁之日。
郭相之女亲来迎娶,王府众人忙得人仰马翻。便连三小姐的万碧园也抽掉了两个三等侍儿以及春和景明两人。
这是自世女三年前大婚之后的头一场大事,大家忙得团团转,可即便再忙,也没有人想过安排三小姐帮忙。王府上下,似乎只剩得兰陵悦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边郭相之女迎亲队伍刚进门,娬王便跟世女迎了出去,笑笑也没想露脸,只想躲着看看这娶了她哥的女子长得怎么样,不料刚想出门,却见门外多了个老妈子。
那老妈子向她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说:“老身是侍候王君的潘氏,奉王君之命前来听候三小姐差遣。”
笑笑怔了怔,这王君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关心了,竟送个人来服侍?
想了想说:“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王君。”
走了两步,那潘氏始终跟在身后。
笑笑皱眉停步:“我不说这边没有什么事么,你跟着我干嘛?”
潘氏垂目恭敬的说:“王君道这次瑾公子出阁,不得已在小姐院中抽调了人手,怕小姐不够下人差遣,特遣老身过来帮忙的。王君有命,也是关心小姐,请小姐请勿让老身难为。”
笑笑这才回过味,说得倒是好听,说什么怕她不够人用,其实是特地叫人来盯着她,怕她闯祸惹麻烦!
顿时火冒三丈,怒道:“好,你喜欢跟就跟着,跟紧点儿!不要跟丢了,回头丢了你主子的脸!”
话声一毕,一跃而起,那潘氏眼前一花,那三小姐已不见了。
潘氏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摇头长叹一声。
旁人说得这三小姐胡作非为,诡计百出,最是个难缠的主,却也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小孩子。这么一怒而去,怕是溜出府去玩了,该是过了迎亲之事才会回来。
只是直到迎亲事毕,府中人也没有见过三小姐回来。
任君行忙完一天已是焦头烂额,正待回房休息,却见沉璧在走廊转角候着。
“是三小姐有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来找他定是有事,况且是一向内敛的沉璧,能让他这时候来找的,只能是他家小姐。
沉璧低声道:“小姐今日出府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君行看看他,看看乌沉沉的天幕,有一阵子没有出声。
沉璧道:“今日轮到我侍候小姐,我让他们几个都先睡了,小姐出府之事,没让他们知道。”
君行点点头:“沉璧,你也回去睡吧,我去找她。”
沉璧不语。
“不必担心,我会找她回来的。”
“有劳任管家了。小姐她,最近很不开心,管家若有闲暇,就陪小姐说下话吧。”
君行一怔,想说些什么,沉璧却已转头去了。
他右脚微跛,走路时身体轻微左倾,他身子又单薄,在夜色中这般看去,背影竟如笼烟垂柳一般飘忽。
君行瞧着他背影渐渐没在暗处,不知怎地,心中也觉出一阵悲凉。
他转身沿着府墙走去,他知道笑笑平日喜欢在哪里翻墙而出,又喜欢从哪里回来,也知道她平日喜欢去什么地方,但是直觉告诉她,三小姐今日没有去那些地方。
她独自去了哪里,他要好好想一想。
秋夜凉凉的,风中传来淡淡的桂花味道。忽然省起,府中的桂花已经谢了有一段时日,这香气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他遁着桂花香味一路寻来,到了藏书的涵碧楼前,忽然觉得香气大盛,而那香气分明不是花朵发出的,而是酒味。
他抬头一瞧,此刻头顶乌云正散,一轮圆月缓缓露出脸来。清辉之下,一人坐在涵碧楼屋顶的琉璃大脊上,青色衣衫随风而舞,长辫半散,零落委肩,几缕发丝在她颈旁缱绻不去。
明明是坐着的姿势,却因着那风,似是不住的翩然而动,便如暂歇的蝴蝶,那窈窕娇小的身躯,欲静还动,像是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
她察觉楼下有人,回眸看来,似醉非醉的眼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幽怨,然后,嘴角一勾,泛起一个浅笑。
“君行,上来!陪我喝酒!”
君行跃上屋顶,琉璃瓦上散落了三四只酒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酒香。
笑笑伸手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瓶递来。
君行接了,道:“三小姐,夜寒风冷,早点回去休息吧。”
笑笑斜眼看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吗?你陪我喝酒我就告诉你。”
她脸上醉态可掬,眼神迷离,这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君行稍一犹豫,便仰头喝了一口。
甘香纯洌的桂花酒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还未咽下,欲解难解滋味。
笑笑忽然凑近来,一股酒气直喷到他脸上:“君行,你喜不喜欢我?”
君行猛的一呛,忙别过脸咳了起来。
笑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直接说不喜欢,所以装咳嗽。”
伸手把君行手里的酒瓶抢过来,灌了一大口,叹口大气:“我就知道,我是个又蠢又笨长得丑没人爱的傻丫头。”
再喝两口,“你们哪,嘴里恭恭敬敬说我是小姐,肚子里却在骂我这样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人怎么配当你家的主子。分明是天瞎了眼,或者是上辈子踩了什么狗屎运,才投了这么个好胎。”
打个酒嗝,声音多了几分哭意:“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当什么狗屁小姐。我想回家回家回家!你知道吗?我想回家!在家里我不用考试拿第一,我不用早晨五点钟起来满山跑练武功,我不用对着那些丑的要死的老男人陪笑脸,我不用救了人还要被人打……呜呜呜,好讨厌,我才不要做英雄楷模……我就这样活着,什么都不干不可以吗!又没有犯着谁碍着谁……”
说着果真哭了起来。
君行听得哭笑不得,知道小姐可是真醉了,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拍她的背,哄道:“不哭,不哭,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还是你,还是我们的三小姐。”
笑笑“哇”的一声扎进他怀里,眼泪鼻涕什么的净往他衣服上擦:“你骗我的,你们谁都骗我的,你们喜欢的人要乖乖的,什么都学得好好的,要争光的,人是要为自己活还是要为别人活……我,我就讨厌,你们也讨厌我,一个个都看我不起,都不喜欢我……我,我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君行心里酸酸的,柔声道:“三小姐有侠义心肠,武功也好,谁敢看不起你呢。不要管别人怎样说,起码我跟沉璧他们四个都是一心敬重小姐,爱护小姐的。”
“真的吗?”
“绝无虚言。”
“那你喜不喜欢我?”
“……”
君行见到怀里的三小姐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蛋,上面还沾着泪水,眼睛哭得肿了,眼神愈发朦胧,却是满脸冀盼之色。突然觉得周围温度急升,只热得他冒出汗来,这问题可真真难答。
笑笑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张大嘴“哇”的一声又待再哭。
他只觉头皮一炸,最怕就是看到这人掉眼泪。明知道她那眼泪能发能收,时如瓢泼大雨,时如汪汪清泉。但是,这一招对他还真的是万试万灵。他每次看了她的眼泪,他都心不能稳,脸不能绷,口气也不能硬,腿也不能逃。
现在看见那人又待嚎啕大哭,心脏立即绞成一团,被丢在水里晃荡,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忍不住便要开口答应。
突然身边风声一响,屋顶多了一个人,嘴里啧啧道:“都要行冠礼的人了,怎地还没半分长进!还是用这么土的招数!”伸手一圈,君行怀中一空,笑笑已被那人揽了过去。
君行一惊,抬头却迎上那人含笑看他的脸,他忽地知道笑笑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是哪里得来了,眼前的英俊男子脸上长着一对跟小姐一样灵眯眯的桃花眼。
笑笑伏在那人怀里,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才对上焦,眼神一亮,惊叫道:“爹亲,是爹亲!女儿是在做梦吗?”
常玥笑道:“是梦非梦又如何,有区别吗?”
“是梦不愿醒,非梦不愿醉。当然有差别。”
这两句却是在山上时父女俩惯常的对答,还曾为这简单的两句话辩论过一天一夜。
此刻笑笑答得顺口,知道眼前人确然是爹爹下山看她来着,心情喜悦无限,胸口压着的不快顿时放下。全身放松的趴在父亲膝上,酒气上涌,竟然就睡了过去。
常玥失笑,刚还大言不惭说“非梦不愿醉”,这人真是睁眼说瞎话啊!
他垂头看着笑笑睡颜,眼神中爱怜无限。过片刻道:“这王府里的人都很讨厌,真是难为你了。冠礼那天我也不来了,今日就在此替你束发吧。”
说毕,自怀中取出一把黄杨木梳,替笑笑拆散辫子,细细替她梳起发来。
君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月光下的这个青衣男子五官也不见得非常俊俏,但他便是这般静静的坐着,轻轻的替怀里的女儿梳发,清秀的脸上一片平静,目光淡淡的,动作轻柔,从头到脚再没有半分刺眼棱角的,可那种无限延伸的感觉却是异常清晰。
夜宴尽欢罢,明月催人眠。
此时此际,天地之间,竟似只余这样一个飘洒自如的男子,只余他眼里淡定看着的这个人。
君行看着常玥替笑笑梳好发髻,又束上一个淡红玉冠,方知道他刚才所说的冠礼不来竟是真的,不禁眼神中尽是疑问。
这冠礼仪式中有一环需拜见父母,并跪听父母训导,若是父亲不来,这仪式可不知还能不能办下去。
常玥此刻方对他说话,第一句却是:“你不必担心,这冠礼缺了我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低头瞧着笑笑的脸蛋,忍不住伸手捏住,又往旁扯了一下,笑道:“明日我便要到江南一行,冠礼之日赶不回来。这丫头睡了,你就等她醒后告诉她一声吧,免她惦记。”
君行怔了怔,“可是……”可是她若见不到你,定会失望。
常玥看着他,眯眼一笑,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正是三分风情,十分勾魂。
“不能让这丫头得偿所愿,无牵无挂,不然她会溜掉。”
“溜掉?”
“不错,她五岁那年得了种怪病,老是胡思乱想,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常玥仰头望天,眸中映着满天朗月疏星。
“她初时还强自掩藏压抑,背着我做了一堆怪事。像是学做一种叫蛋糕的糕点,将衣服缝成奇怪的样式,睡到半夜爬起来再重新入睡……后来她才告诉我。她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就是穿着那种奇怪的衣服,吃着那种糕点,半夜躺在床上睡觉,然后莫名其妙醒来就当了我的女儿。
“我问她是不是很想回去?她不回答,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我知道,她必定很想回去,只是……不能。
“不过半年以后她就渐渐没有再做那些奇怪的事情,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常玥笑道:“你是聪明人,知道为什么吗?”
“三小姐……应该不是容易接受失败的人吧。”
“没错,你倒是挺了解她的。”常玥朗笑道:“她其实还是很想回去的,只不过,她已经舍不得丢下我。”
君行看着这个瞬间神采飞扬,语气顽皮的男子,能这般大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该当有着十分的自豪吧。
常玥笑道:“你的功夫练得不错,比世女还要强上不少。”
君行诧异的看着他。
“笑笑六岁那年我已偷偷下山到王府窥视,见到你跟世女同时学武,你的天分比她高多了。”
常玥道:“往后我每年下山一趟,观视你二人武功进境,到了今日,你该当比她高出不止一星半点。”
君行知道这人下山探视,必是存了三小姐与自己和世女的比较之心,当下只道:“君行习武只为防身之用,怎能跟两位小姐相提并论呢。”
常玥笑眯眯的看着他,轻轻将笑笑放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在他手里:“给你!”
君行一怔,却见是本破破旧旧的烂书,连书皮都没有,略翻一下,里面都是些武功招式。
常玥道:“想得到我女儿的心,就得比她强。练完这本就差不多了。记住了,笑笑最怕承担责任,责任一重就会想逃。她也不喜让人依靠,却很喜欢依赖人。你可要努力让自己成长为她能依靠的男子,才能让她始终看见你,让你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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