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见到乔珏微有失神,问道:“怎么,此行真的这般多事么,连你也失措了?”
乔珏只道:“下月榕弟出阁。”
笑笑道:“放心好了,我跟他谈了一夜,要是这次他再不回心转意,怕是一辈子也转不过来了。”
乔珏道:“也是。”说罢下了帘子。
笑笑在马上望了远处,还是一般的天高云阔禾苗绿菜花黄,这么一趟离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惊没险天气好,可那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是怎么来的?
该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吧?
下午时分,掌管秘密档案的萧琳最后一个从考功司第四衙署离开,等在外头的下人道了声:“大人,今日忒晚。”
萧琳笑笑道:“要等皇上细阅才好送回,劳烦老张久候了。”
老张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衣袖一动,已将萧琳递过的小块碎银藏好了。接着仔仔细细锁上了门。
萧琳稳稳当当出了三道门,遇上两个加班的同僚,相互行礼,都道了声:“都公”。出了政事堂,回家,一路顺利。
回到家里,萧琳跟往常一样,不厌其烦的吩咐下人锁好门,便径直回房。见静影不在房中,又转出让人找他来。
静影知道家主回来了,还吩咐好准备摆膳才过来。萧琳见他来了,伸手拉进房里,关门前还四处张了张。
“怎么这般慌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静影一张嘴最不饶人的。
“今天常悦出京,皇上,皇上退朝后果真就提那个来看了。”的
“就是那个?”静影也惊道:“那个东西都放了几十年了都没人看过,这边小姐一离京就提了出来,皇上果然起了疑心。”
“正是如此,我才放好不到一天,就要提去看了,我还道着人拆穿了。被人传的时候,我手脚都僵了,还想找言书替我去……”
静影皱眉:“你也忒慌了,这不是明摆着作贼心虚么。”
“后来一想,我特意避开,反倒显得心中有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萧琳哗哗的冒汗,好像一个下午的汗忍到现在才流,她不住擦,手也轻轻发起抖来。
静影替她擦了又擦,总也拭不干那汗,最后索性抓住她手,温言道:“皇上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对吧,没事了。”
萧琳慌了半晌,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强笑道:“这辈子也就做过这样一件事了。”
“做这么一件已经够本了。”静影低声道:“要是小姐真正的身世让皇上知道了,这天下就会乱了……这不仅仅是保全小姐的私心,也是为了皇上的江山啊。”
萧琳苦笑:“心里明白,可还是怕。那纸上盖的印章没有问题吧?”
“绝不会有问题,我把珍珠衫给那缪大人的七小爷,他马上就转到里屋把盖好章的纸拿出给我,应是早就准备下来,不是临时敷衍我的。”
“也幸亏这七小爷贪那珍珠,缪大人的印章放处也没瞒他。”
“说起来,你仿那秘档的字迹该当没有问题吧?”
“归档都要用颜体小楷写的,写这秘档的人都用正锋,我细细摹了的,就我自己是分辨不出来的。”
静影叹道:“该当是瞧不出来的。皇上当时看了可有什么异样?”
“我自是不敢擅自抬头去瞧皇上,但我看到皇上的袍子下摆一直轻微的抖,后来就止住了。我猜皇上是放下了心。”
两人双手紧握,觉得对方手心都是冷汗,均有了后怕,却又从未曾像现在这般心灵贴近。
两人不知何时已互相依偎在一起,静影看着外面渐黑天幕,忽然轻轻一笑:“也是缘法,要不是你那天不慎碰翻卷宗,也不会找到这个,我们恐怕这辈子也没法报答小姐的恩情了。”
萧琳闷闷的说:“现在恩情是报了,可那千多两黄金的欠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小气鬼!”静影眉毛一剔,从她怀里挣了起来,摸出封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嚓”的点亮油灯,正是静影写的那张借据。
“小姐离京前着人送来的,她什么都没问,就把债还了,要不是这钱是为了帮她,咱们就又欠她大了。”
星河倒转生草木1
一行人往南走了一天,傍晚在驿站歇脚。随行的五十侍卫分班护卫,乔珏带来的人转眼都不见,众人见着都觉得纳闷,车夫不见了还可说得过去,厨子可能下厨房去了,可贴身的小厮也不在其位……这位大人治下可真宽松啊。
幸好驿站官员难得巴结如此大官,甚是殷勤。
笑笑跟乔珏在房里用膳完毕,便见那小厮回来了,笑笑见他似是有事禀告他家宗主,自己先回避。
下楼走了一圈,见到那厨娘手拿菜刀,把只脖子割破的大黑公鸡撵得四处乱窜,笑笑待那鸡撞到跟前,伸手拿了,递与那气喘吁吁的厨娘。厨娘接了,道谢未毕,手一松,那鸡又跑了。
厨娘喘着气道:“不敢劳驾大人……这鸡成精了都……小的定要宰了它!”一面挥舞菜刀追了过去。
笑笑见到那黑鸡血洒了一地,进出各门分外集中,门槛上都是血点子,若有所思的慢慢踱到后院。
那失踪的车夫就在后院的空地里搬花盆,耙地,见她来,憨厚一笑:“俺在赶车前是种花的,就喜欢摆弄园子。”
只见那空地被她东一耙,西一挖,坑坑洼洼的变成了个麻子。驿站的长官在旁边看着,还一个劲的说:“大人的手下真是了不得啊,这位大姐原来还会摆弄一手好园艺!”
笑笑回到房里,小厮已经走了,便问乔珏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上下也该告诉我知道了吧?”
乔珏沉吟道:“此事确也应告知于你……你可曾记得杀害景明的凶手?”
笑笑一听,切齿道:“自然记得,我誓要将此人挫骨扬灰,你是找到她的下落了?”
“她是江湖永家的人,这永家与我乔氏同为江湖九流,她们擅长刺杀易容,一门都是刺客死士。乔氏原本与永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她们这次动手卑劣,伤了道义,我便令门人寻那凶手出来。永家这些日子被我们逼迫不过,放出话来,若是能应她们一场比试,赢了的话,把凶手交出,再将一件秘密托出。珏觉得事关重大,不可退让,便应了她们一局。”
笑笑对乔珏任宗主的事情是知得不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很是兴奋:“原来你这般厉害!对了,这秘密是什么?若是我们输了,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乔珏缓缓道:“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已尽在赌约之中。那秘密……据说关乎你此行的真正目的。”
“如果是秘密,她们又怎样得知?”
“永家是江湖九流中唯一投靠皇族的家族门派,近两百年来,各国王孙府上均少不了永家培养的死士,若是有江湖中人知道什么皇室秘辛,定然是永家流散出来的。”
“如此大好,我也觉得要赌!不知赌约是什么?”
乔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是赌你此行可平安返京。”
此话一出,笑笑顿时笑容僵硬,怪道人家不要赌注,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赌注。
乔珏瞧着她道:“你大可放心,我族人最擅天机,此前曾卜了数卦,都道你此行虽有凶险,但应可逢凶化吉。”
笑笑哭笑不得:“可知天机随时会变?”
乔珏缓缓道:“此事关乎乔氏一族世代荣誉,请你原谅我擅作主张,珏可保证,我全族上下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顾得你的周全。”
笑笑暗道,这就是江湖意气!看来现下怎么也得趟这浑水了,现在再争也是无益。点头道:“我相信你!”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当官那时。”
乔珏微微一笑,知道她口中说不怪,心里到底还是怪了。也不解释,转目便看向窗外。
岂知这正是人劫之始,无可避免,他只得携一族之力助她度过难关,但愿能顺利而过,往后福泽绵延……若是不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不过也就一起归于尘土罢了。
笑笑明了此事始末,开始时确实有点怪乔珏自作主张,后来回心一想,若是对方目标是自己,便是乔珏不应,对方也不会客气。至于没有事前告知,应是怕自己惊慌起来跟皇上要求多派人手,反倒人多添乱。
她的性格是大而化之,当下除了觉得此后一路被杀手盯着有点发毛,倒也不怎样怪乔珏了,暗道现在可不能草木皆兵,先自己乱了阵脚。
便找了一副棋盘过来,邀乔珏下棋。
乔珏答应,毫不留手,杀了她一个片甲不留。
两人下棋下到三更半夜,乔珏知道她心里不安,也不点破,只默默相陪。笑笑实在有几分怕在睡梦中被刺杀,但见乔珏始终镇定,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要让人杀了,也是命中注定。
心中豁然,拿衣袖掩脸打了个哈欠,道:“今日精神不佳,明日再与你下。”摇摇晃晃走到床前,踢掉鞋子,扑倒埋头便睡。
乔珏一怔,才想起这房间原是他的,这下鸠占鹊巢,他也不好去赶,把桌上棋子收了,便去拿灯,准备挪到隔壁。
床上看似已熟睡那人忽道:“你到哪里去?这边的床足够宽了。”说着便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多半地方。
乔珏一阵沉默。
“你说要护我周全,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你这宗主贴身保护比较好。”笑笑偷眼瞧他,见他俊雅的脸上没有表情,油灯掌在一侧,映得半边脸光华熠熠,另半边却有些阴沉。
她瞧不出乔珏心思,也看不出他喜怒,心里没底,便垂目低声道:“想着有个杀手集团窥视在侧,心里不安,确是不该接近你的。但想人生譬如朝露,不定明日便没这个福气了。”
乔珏沉默一阵,笑道:“怕便是怕了,却还找这诸多借口。”
笑笑见他展眉一笑,温煦如风,心头暖融融的,不禁也笑道:“也不是借口,只是想着人生苦短,该当赶着把未完成的心愿完了。”
乔珏摇摇头,却掌着灯走了过来,笑笑见他一步步走近,心脏不禁跳得快了几倍。乔珏走到床前,把油灯吹熄,搁在地上。黑暗中便听一阵衣服微响,他已脱下鞋子,卸了外袍,到了床上。
笑笑直挺挺躺着,听得自己心跳有如响雷,脸上红热,手足都僵了。却感觉到身边乔珏静静平躺,呼吸绵长,却是从容。暗道,你做什么这般紧张,就像做贼一般。
想要就这样睡到天明,却是不甘,心里像是十七八个吊桶打水,噼噼啪啪上上下下,脑里却轰轰的,没法集中精神想东西。
木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轻轻侧了身。乔珏无甚动静,黑暗中只隐隐见到他的轮廓,鼻子挺秀,似是江南依水而生的山峦,眼睛闭上了,不然便是那山峦中闪耀的星辰。
这般的近,触手可及,忽然间胆子就大了起来,收在身侧的手一点点往他那边爬,到了近身处,横着一伸,揽在他腰上,跟着便想翻在他身上。
乔珏忽然轻轻一笑,“没几个时辰好睡了,别闹。”手已轻轻一挡,拦住了她上翻的动作。
笑笑听得他开声,已经动作僵硬,翻到一半,着他这般一挡,啪的又掉回原处。
心里有些泄气,又有些不甘,圈着他腰的手却不肯撤,只把头往他肩窝一埋,想着便推我也得死赖着。
乔珏没有推她,只拿手搭在揽着他腰的手上,另一手绕到她背上,却是大大方方把她搂住了。
笑笑大喜,脑袋在人家肩窝蹭了蹭,慢慢往上想舔他嘴唇。
乔珏也不缩让,只淡淡道:“睡了罢。”
笑笑一腔热情顿时被浇得冷透,一寸寸缩了回来,心中无奈,很想咬他一口泄愤,却又不敢,只好乖乖收敛,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心跳,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无事。
次日离开时,笑笑见到昨日被翻到坑坑洼洼的后院成了一片白地,出门时门槛上面也有密集的白点,像是涂墙的白灰铺落,可那形状,分明就是昨天见到那黑鸡洒的血点子。
笑笑说日头晒得头晕,也要坐车,坐着坐着钓起鱼来,头便一点点往乔珏那边靠。眼看着就要靠到了,车轮硌到东西,车厢猛的一跳,旁边坐着的人不见了,额角“砰” 的在车壁上撞了一下。笑笑按着额角,嘴扁了扁。
乔珏从车厢前端又坐了回来,手里拿着卷书,嘴角噙着笑,瞅着她。
笑笑很委屈,挪回自己的位置,抱着手把脑袋抵在车壁上,撞到的地方跟着车颠簸的节奏一跳一跳的疼。
乔珏却道:“可是想睡了?这车厢也宽阔,足够躺下了。”说着拿了个靠垫放在膝上,又拿起书来。
笑笑眼神一亮,歪过去把脑袋搁在靠垫上,这回垫结实了,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躺了一会儿,弯身把鞋子脱掉,整个人蜷上了车座。
“乔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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