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那种眼神,她毕生都不可能忘记。
可是,后悔么?后悔冲口而出阻了她?
不,永远也不!
她护的是小太女,后来的一国之君没错,但她同时也是她这辈子觉得最有趣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她好端端的人生因此被毁,变成个百般无趣,甚至还身败名裂之人。
“朕只想永远留住她,不要她再为不值得的人浪掷生命。”慕容媗双目赤红,狠狠瞪着钟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与她。我不会再容任何人伤害她!”
“朕不会再让她离京,朕会保护她,甚至……可封她为女后……以朕现在的威能,有谁敢说个不字!”
钟仪暗暗心惊,她守在慕容媗身边十九年,何曾见过她这般不惜一切的态度。要知道她虽近十年来端凝稳重,上位后更是一身王者之风,喜怒不形于色,但她小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她也曾爱恨分明,敢骂敢闹。钟仪常被她缠得头痛不已,若非天上的月亮难摘,只怕也早已双手捧上。
只是……即使她这样千般渴望,到底还是不能教她如愿。
她心中感叹,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我可没有说半句不好,想来文武百官也无人敢反对,只除了一个人。”
她伸出一根指头,遥点着龙床上睡得人事不省那人。
悠悠道:“我的皇上,莫要忘了,此人当年是怎地避祸离乡,脱出门楣的。此人曾被赵姜所害,骨肉亲离,忍辱含羞,对这种事情恨之入骨,避如蛇蝎。就算天下人都不敢逆你的意思,想必她也是不肯的。”
瞧着慕容媗突然褪尽血色的脸,狠狠咬了舌头一下,淡淡的血腥味充满了口腔,她就带着舌尖上那隐隐的疼痛,微笑着一字字说下去:“若想前情尽毁,恩断义绝,你大可一试。”
言毕,她悠然转身离去。
立于中庭,负手,看那暗淡不明的漆黑天际,一如在豳州那时,她也曾这般守着,翘首看云。
过了不知多久,慕容媗唤人进去,将人抬去了前皇子丹麒的寝宫。
她松了口气,打算离开,回头时赫然见到窗内那怨毒的眼神一闪。
虽然只是一瞬,她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从金殿滴血验亲,到策划逼宫,再到识破帝皇心事的今日,慕容媗的疑忌之心已经累积到顶点。
更何况永家掌握着皇族秘辛,慕容媗现在坐稳了皇位,若想继续稳妥下去,当会除掉一切对她有威胁的人。的
而今日此事,无疑已将她心中最后一抹旧情也消耗殆尽。
从今日起,她大概已只会筹谋怎样除去她,不会再对她说,命要长些才行。
未到二十年之约,她已厌弃她了。
既然这样,她也已可以离开了。
“忠仆不事二主!”她也是累了,不想再去效忠他人,且将就些,顺她意而止吧。
“钟大人!”宣旨之人念罢圣旨,见她没甚反应,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钟仪眼神如刀,一记刺来,身边宫侍心神如被利刃戳入,手中所持托盘竟然脱手砸地。盘上托着一杯御酒眼见就要洒在地上。
众人惊得声音都忘了发出,却见眼前一花,牢里飞出样东西,裹住那酒杯往内一抛,竟到了钟仪手里,里面八分满的酒液,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钟仪嘻嘻一笑,“谢主隆恩。”
仰首,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
酒一入肚,她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传旨官见她面上变色,还道毒药发作,连忙开撤。
那捧酒的宫侍迅速从地上捡起托盘,颤声求道:“请,请大人交还,还御杯。”
“叮”一声轻响,空杯已掷还她盘上。
众人瞬间撤走。
留下表情怪异的钟仪摸着自己的肚子,这不是毒酒,慕容媗想干嘛?
众人撤去不久,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唤道:“钟大人……”
钟仪听得是自己手下的声音,惊讶不已:“我在这里,你们怎么来了?”
“是太傅传圣上口谕,让我们来带您走。说是皇上不能贸然放人,要装成你逃狱的样子,外面的守兵得了圣谕,不会刻意刁难。”
那手下道:“太傅还说,忍得一时之气,出了京城,天高水长。”
钟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常悦,真真是天真到底啊。
慕容媗当是难抵常悦死缠,想了这么个办法,既应了她所求,也座实了自己的罪。这么一逃,想在外面解决她,方法甚多。
只是,这样真的很有趣,比一杯鸠酒有趣十倍。
她大笑起身,“那就快走吧!”
果不其然,追兵并未死逼,但也没有跟丢。带她逃跑的手下,有意无意把她往高处引。
玉泉山,有一绝壁,她知道是那里。
到了那处,身边护她出逃的人只剩下数人,而一直松散的追兵却突然密密层层的围了上来。
“大人素来对姐妹们不薄,你们怎可这般苦苦相逼!”手下忍不住开口,一脸仓皇。
事情也已经脱出她的控制,无论谁被上百支黑黝黝的箭头对准,都会怀疑别人的承诺。
钟仪此时仰头望天,果然是一弯眉月,就似,配着高广额头未曾雕琢仍然清丽的眉毛。
一直不曾下杀手围杀,顾全的是常悦的面子,还是你我之间仅余的情义?
此时此际,明月当空,清风拂体,真是快意。
她长声一笑:“你们回去,禀告皇上,就说……我钟仪承她一路相送,二十年之约到今了断,永无续期。”
声音朗朗,金石铿锵,山间回音未绝,崖上的人已不见了。
众人纷纷抢到绝处探头一观,飘飘扬扬一袭白衣,翻翻滚滚的转眼消失在崖底的黑暗之中。
磊落女儿生无愧1
笑笑回府后一直提心吊胆,到得有人来报钟仪越狱,方放下半颗心来,不一时又报往山林处逃去,又道慕容媗果真有意放她一马,剩下的半颗心又放了一半。
到了临近天亮,却传出钟仪坠崖的消息来。
慌忙前往查探,却说只寻到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衫,不见尸首。
到得第三天,有人上门,道出“镜花水月”四字,入得屋内卸去乔装,却是永七。
笑笑已将钟仪所托之物取来,此刻托出,又问钟仪安危。
永七说:“前宗主应是无事,行踪我等也不得知。”
说罢当面抖开那大包袱,里面有一个小木匣并数本书册。永七道:“麻烦你把这匣子开开。”
笑笑惊疑:“这里面不会有什么机关,一开就射出暗器吧?”
永七:“不会,只是这匣子不好开,让你帮忙。”
笑笑狐疑,摇头:“我也不会。”
永七不耐,一把抓住她手,往匣盖上的扣子按了下去。
只觉指尖一阵刺痛,已被刺出血来。
笑笑怒道:“你暗算我!”却见血光闪现,那匣盖却“啪”的弹开了,她身子一晃,作出躲闪姿态,匣里却什么都没有射出来。
永七双手捧匣过头,单膝跪地恭声道:“属下永七参见新宗主。”
“……永七,你开什么玩笑?”
“这里有前宗主留给您的信,一读便知。”
匣里放了一封信,信下是一枚鸡血印章,一截弯弯的铁器,上面花纹斑驳,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笑笑觉得自己似乎中了钟仪圈套,要是看了信就无法撤身了,可现在又怎舍得不看。
略一犹豫,拆开信来,里面倒也简单明了,寥寥数语,交待了几件事。
一、让她做永家的新宗主,尽力保全一族人。
二、扶兰所囚之处,她的下场随新宗主处置。
三、包袱里面的是一些人员档案和任务记录,新宗主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翻,不定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笑笑看毕,深深吸气,“永七,你家宗主这是什么意思?让我收拾烂摊子?”
永七:“前宗主一向散漫,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稀奇。况且历任宗主交接,全由上任宗主一人决定,旁人不得置喙。”
“那我现在把宗主之位传给你行不?”
“不行。历任新宗主继任要经受全族考验,永七自问没有这个能耐。”
“那我什么时候经受过考验了?”笑笑忽然愣住。
永七笑道:“有,天因梦。”
笑笑擦汗,“这纯粹是阴谋!”
“阴谋与否,只在宗主一念之间。”
“我不是你们宗主!”
“我永家人依附扶凤皇室多年,知道的秘密不少,近百年来,主君无不对咱们客客气气,可当今皇上竟然要取前宗主的性命,想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宗主若是害怕,大可撒手不管,就任我们一族全灭便是。”
笑笑明知这是激将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一时间脚边那个包袱变成了烫脚的火盆。
她寻思一会儿,下决心道:“你们宗主没死,只是去避祸而已,我就替她暂时掌管,等她回来再还给她。”
“悉随尊便。”永七无所谓,只加一句:“前宗主留言嘱咐之事,宗主可以考虑考虑。前宗主性情不羁,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轻描淡写之事,其实越是要紧。”
笑笑道:“我晓得了,这些秘档我抽空就去翻。你们一族有多少人需要掩护?”
“奉主的三十一人,老幼六十三人,余者五十八人。”
“正在奉主的能抽身就抽身,老幼闲者我都交由乔珏处理,可否?”
她想之前永家跟昊天宗大打一场,现在交给昊天宗宗主指派,不知她们是否乐意。
永七却道:“宗主可知匣里放的是什么?”她示意那截弯弯铁器。
“莫非是武器?”
“是一张弓。”永七抓起,道声:“擅越。”双手灵巧翻飞,不一时,将那截铁器拉拼成一张半臂长短的铁弓,形状古拙,上面花纹斑驳,古意盎然。
“这张后羿弓的弓弦,此刻正缠在昊天宗宗主拇指之上。”永七淡淡道。
“这是……?”
“永家与昊天宗百年前本是一家。”永七笑道:“如今同归一处也是妙事。”
所谓时势造英雄,但笑笑却更觉得自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背负了这样的身世,又无端接收了被皇室所逐的宗族,回京以后,终日处于提心吊胆的境地。
但另一方面,一些事情已迅速着手安排。
只是乔珏的分析似乎有误,慕容媗把笑笑带回的三个黎国使者安排在驿馆,之后一直晾在哪儿,并无探问过一回。三人不能擅离,处于软禁状态。
慕容媗似乎并未决定怎样处理此事。
这日笑笑携云中子出了城,到了一处隐秘所在。这处是一块荒地,前有小河弯弯绕过,岸上植满斜柳,荒地地势四周低中间高,形似馒头,西北方向还植了密密一排槐树。
云中子一到这里就大皱眉头,连呼这里阴煞之气太重,怪道方圆十里都不见人家,普通人都抵挡不住这等煞气,满门皆祸。
两人下马往荒地中间一间孤零零的大屋行去,这屋子是所义庄,停放无主尸骸。
云中子又说这义庄建在此处,倒是能以煞镇煞,堵了些煞气外溢。不住絮叨说怪不得众人无论起几回卦都找不到人,原来竟是藏在这里。把个活人藏在死人地里,只有最阴损的人才想得出。
笑笑也不理她,自去敲了义庄的门。
过了片刻,有个老妪开了门,她一头银发,身形拘偻,但只在笑笑脸上一瞥,便缓缓站直了身体,浑浊的双眼精光四射。
“永十三参见宗主!”
“辛苦你了,不必多礼。我来提人。”笑笑很直接。
“宗主请跟我来。”
义庄内只一厅一房,房是守庄人所居,大厅则停满了一架架棺材。有的只是几两薄棺,便是无人认领或是无亲无故之人,依靠官府的些许周济置了棺,有的稍微好些,刷了乌漆,便是些尚有亲人,但暂时不得还乡的异乡客。
厅内并无一个窗户,此刻虽是大白天,仍是阴暗非常。永十三掌着油灯在前头带路,领着穿过一架又一架棺材。
笑笑见到有些棺材上面贴了封条,写了名字以及卒日,有些什么都没有写。暗想,富贵荣禄,到头来都是一抷黄土,什么知觉也无,生前种种不平死了都同归尘土,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
转眼间停在一架乌漆大棺面前,永十三将油灯放在地上,伸出双手,缓缓推开棺盖。
棺盖一寸寸推开,露出里面一张苍白如死的脸来,棺中人双目无光,四肢紧贴身侧,似乎感到有人注视,略略侧了侧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正是那狠毒女子扶兰。
永十三伸出只手,揪住她胸前衣襟拎了起来,别看她老态龙钟,这么一伸手,姿势力度拿握极其漂亮,是一个壮年人的身手。
她把扶兰拎高,只见扶兰四肢软软垂落,随着身体摇摆,仔细看来,手臂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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