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好啊。”一声答应,一只光滑细腻的小手已握住他的手。
他淡淡抽出手来,顺势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虽不像寻常男儿一般忸怩,却也不是可任由人随意轻薄之辈。
衣袖一紧,已被扯住。
“我知道这里的男人不能随便被摸手,刚才就想抓你袖子的,都说了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要又误会我呀。”怯怯的道歉,好像唯恐他连袖子也抽走。
又误会?
任君行唇角勾起,有意思。
九曲桥上,秋风荡过,湖心荷叶尽皆翻转。
“扑通”一声脆响,有红鲤跃出水面,尺许,复撞回池中,涟漪扩了半个池塘。
一个女子,他的少主,扯了他的袖子,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偶尔会走急了,一头撞在他肩背处,如是三数次,便终于配合了节奏,步履渐渐放松,足音却飘忽无定,忽轻忽重。
君行忍不住回头去看,竟见笑笑闭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盲人般被牵着走,傍晚时那潇洒行态竟不似同一人所为。
不禁失笑,真有如此迷糊的女子,就不怕他带路带到池里去!
稍一分神,脚步慢了,笑笑又一头撞了上来。
撞得重了,挣了迷糊双眼,雪雪呼痛。懵懂神情有如孩童,可爱得让君行想起一种滴翠琉璃珠,花生米大小溜圆的玛瑙色珠子,心内偏偏滚了颗绿豆般的碧绿翠珠,稍一晃动,滴溜溜的好似花蕊上的露珠要往下滚,却总也滚不出来。
刹那迷惘。
笑笑埋怨:“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走了?”倒是把她给撞醒了。
“府内正在张罗给小姐选侍,合适的人选名单最迟后天便会交给小姐。”他忽然想起一事,或许可托付面前这人。
“嗯,我可以选你吗?”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僵住。
半晌,笑笑呐呐道:“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跟其他人身份不同,不过我是想……”
君行心情有些郁闷,按捺着只当没听见,接着道:“三小姐选的大侍会从府里的三等侍从中选出,从此便直接提为一等侍从,也算是小姐房中人了。”
“嗯嗯。”笑笑兴味索然,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君行稍稍犹豫,但知道这已是最后机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供三小姐挑选的侍从中有个名叫瑞生的,自五岁便卖入王府了,今年已是十六岁,因七岁那年不慎从树上摔下断腿,医治不良,平日虽然能够行走如常,但右腿微跛……”
笑笑打个呵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选他?”
君行脸上微微一红:“他品貌俱佳,工作努力,只是因为右腿拖累,是以一直无法升等,年纪也已及簪,若是不被各房留下,只怕是要被遣出。”
“遣出?嫁人么?”
君行叹道:“恐怕不会有正经人家肯纳他,到头来还是要交付贩场。”
转手卖掉么?笑笑心想:这世界还真不把男人当回事的,尤其是跛脚嫁不出去的男人,看来是嫌弃他残疾没法当正常劳动力使唤。
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选他,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君行现在已觉得这三小姐迷糊之中又隐隐透着精灵古怪,不知她要提什么条件,不禁稍稍犹豫。
“作为交换,以后没外人时,你称呼我笑笑吧,不要再叫我三小姐了。”
“……”
“好嘛?我爹亲不在身边,都没人这样叫我了,听不到别人这样叫我,我心里就发慌。”
原来是掂着父亲了。
君行点头:“我答应你,三小姐。”
“哎哎?”
“是……笑笑。”
笑笑嫣然一笑,“这才对嘛。嗯,君行,为什么你就不能降低身份让我选选呢,我是真的想选你。”
君行嘴角勾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僵住,想起刚才西南王借醉调戏的一幕,脸色便沉了下来。
“我想母王这样培养你,又让你当这王府管家,看来她是想把你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吧。”笑笑轻叹:“如果入我房中,等我翅膀长硬了,就带你一起走。外面庙堂之远,江湖之大,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鹰的志气应该是翱翔九天,不是困在个金笼子里。”
君行心中震荡,脸上却微露苦楚。
“只可惜,君行毕竟身是男儿。”
“男儿?那又如何?”
“男儿该当相妻教子,恪守夫道,料理家事,守待家中。”
“谁说的!谁说男儿就该当长大嫁人生孩子!现今皇上不是已经颁令恩科准许男儿进试么,那就是给了男子一个与女子竞争的机会。”
“可是入围机会相较女子而言,仅是百中之一,况且颁令三年,不足十人应试。风气如此,男儿为官,众权贵只恐妻纲不振,是绝不会容这些男儿入自己门楣的。”
“男人也好,女子也罢,非得依靠别人才能活得下去?”笑笑不屑的说:“束缚自己的不是社会风气,而是自己的心。任君行,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肯去做跟做不来是两码事。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名字!”
出口不凡,小小年纪,懵懂迷糊背后竟是锋芒毕露。
君行默然无语。
后头院落丝竹声声传来,九曲桥上凉寂如水。
乌柏下白鹭藏颈谧睡,湖上秋风簌簌翔回。
红尘十丈,荒唐如梦。
卷一:起 金簪赎君年华凉2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十八岁行冠礼,代表成人,而贵族小姐则可提前到十五岁便可行礼,行冠礼后发式可冠可髻,代表成人,也表示可以纳侍了。
这些大侍便算作小姐的陪房,自此算作主子的房中人,卖身契也是交小姐收着的,生老病嫁都与别个没了关系。正是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大侍的身份在下人里算是高等的,凡事都有主子罩着,但因出身低微,即便能蒙主子留房,若不是能为主子诞下一儿半女,想要摆脱这下人的身份还是三个字——不可能。
而在兰陵王府这等的尊贵人家,若主子是个庶出的,如三小姐这般不受重视的人物,若蒙宠爱,运气好的,生下儿女,不定可被收为侧夫,却是比侧君更低一等的称号。若是被世女这等主子收了房的,不管你有多受宠,也不管你生了多少个,贵女不贵父,想攀上侧夫的位置,也就是四个字——绝不可能!
笑笑的年龄有点尴尬,十四过半,十五未足。但她自外面回来,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开始两天都是府里调的三等侍儿对付着,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兰陵娬索性便先让她挑了大侍,不必去等那冠礼了。
现在落霞园里已有二十个侍儿排好等着三小姐来挑。
这兰陵王并非皇亲,先祖以武护国,几乎每代都出个朝中大将,先祖太皇赐封地兰陵,并赐以地名为姓,世袭相承,正是朝中一等的贵族。只是近百年来这兰陵一族渐趋式微,五十年前靖国一战,兰陵一族更是牺牲巨大,当辈的重要人物竟是只剩兰陵娬父母两人。
兰陵娬尚有一名兄弟,成年后嫁入皇室,封为侧君,诞下一皇子后也撒手西归。兰陵娬现今便是硕果仅存支撑族内的兰陵王,虽是地位尊贵,但膝下也只得三女一子,二女还在四岁时意外身亡,仅余二女一子,对比别的大族真是人丁单薄,但对比起前几代的亲缘淡薄,尚算是可作交待。
只是这三小姐的出现却是突然,直到半月前才传出风声道娬王的小姐将回王府行冠礼。这小姐是一直不待提起的,便是跟随娬王最久的老管家也是含糊其词,只说这小姐是意外得来的,其父曾与娬王约法三章,女儿冠礼前由他抚养,冠礼后女儿的去向由她自己做主,父母均不得勉强。娬王答应了,这才多了个小女儿认祖归宗。
府中众人听得乍舌,都不知是何等样的男儿敢与娬王定下此约,待到三小姐回府,阖府上下仆从由任君行领着齐出相迎,却都见着了这三小姐的迷糊样。多半人便想原来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丫头,怪道娬王不待见。也未曾吩咐设宴迎接,只是静悄悄的从个侧门迎进来便是,却原是怕丢了兰陵家的面子。众人身在王府,虽是下人,但都自觉身份比别人家的下人要高上几等,不少人养就一双势利眼,就不见得对这庶出的三小姐怎样重视。
兰陵笑笑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心里记着答应了君行的事情,只想把那叫瑞生的要过来完事。她想着自己是莫名其妙穿来这世界的,现今也已快过了十年,不定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的穿回去,选的无论是什么人,都跟不了自己太久,犯不着多费精神。
当下走到院中,在站成三排,各有千秋的侍儿前闲闲踱过,当真是无心无意无表情。
她想起君行嘱咐,说那瑞生今日会穿套靛青色的衣裤,腰束黑色腰带,一眼望去,穿靛青的有三人,束黑腰带却一个没有。
她微微吃惊,又仔细看了一遍,暗想那人不是穿错了衣裳吧?
便说:“你们都往前走三步。”
少年们便都往前走了三步,仍是整整齐齐排了三排。
这么一来她看仔细了,这里二十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是跛子。
她想了想,召了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那个女管事过来,低声问道:“听说有个叫瑞生的,是哪个呢?”
那管事一怔,禀道:“回三小姐,瑞生今儿个没来。”
“他不是人选之一么,怎地没来?”
“他昨儿打碎了瑾公子的琉璃瓶,罚他把所有厅里的灯盏都擦干净,他已经擦了整晚才擦了一小半,恐怕要待明儿早上才能擦完。”
笑笑道:“他在哪里?我去看看!”
那管事忙道:“哪里能让小姐费了正事,我让人叫他来就是。”一面让人去传他。
又问:“小姐要先选别的人吗?”
笑笑暗想,反正要选四个,留一个名额给他就行了。
她自君行口中得知成年后又无人求聘的侍儿会被遣出,条件差的连求户好人家的机会也没有,只有沦落到被二手变卖的下场后,想起在现代社会因为外型条件不出色,又因身为女子,求职屡屡被拒的女同胞们的遭遇,便分外同情这些活在女尊时代需要以色侍人偏偏又自身条件不足的男子。
心想现在这些活在女尊年代的男人更惨,如果没有人收留,不但是求职不遂,更是会被人卖来卖去,身心都备受蹂躏。这么一想,同情心泛滥,立即便把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抛诸脑后,竟想若有可能把这群都收了该多好,权当成立了个福利机构。
但想一口吃下这二十人,笑笑自知自己的身份,明白不大可能。叹了口气,想到那些长得好的当有比较好的前程,便狠了心只找长得丑的。结果一眼看去,果然教她找到一个。
只见这侍儿长得甚是高大,肩宽臀窄腿长,二十人中,比最高那个都还要高了半头。今日站在这里供挑选的,都是未行簪礼的,也就是最大的也未足十六。便算这人已是十六了,看那身形却比二十岁的男子还要壮健。君行快十八了,身形挺拔,在男子中已是中上水准,他却比君行的身姿更胜一筹。
若是单轮身材,这小子绝对够资格去当个男模,只可惜生在女尊年代,这般身材严重不符合当朝男子那种娇弱秀美的审美标准,而且那张脸……笑笑心中一叹:怎地这时代就没有迪豆呢?
其实单看他五官,也算轮廓突出,眼睛深邃,鼻挺口方,但那布满一脸宛如火山爆发一般的痘子却如燎原之火,端的吓人。察觉到三小姐注目的视线,那侍儿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脸上的那些痘子红得更形喷薄。
算了,跟着我,往后给你配点药慢慢治。笑笑想起自己在现代的少女时期那些战痘经验,顿时充满信心,回身在后面女侍手中的托盘中拿了一支簪,递到他手里。
盘中共有四支簪,均是长半尺,紫金镂空,端垂深紫璎珞,簪上的孔雀纹正是兰陵王的标志。这簪以长为贵,笑笑这三小姐是庶出,其父连侧夫之名都没有,她房中人便只得了半尺簪为聘。
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她将第一根簪子拿给了全场最丑也最突出的这位男士。
随即目光一转,认出最后一排那个少年,便是曾在她进门摔倒时扶了她一把的那个。刚才他就一直眼巴巴的追着自己的动作,眼神好像一只想求骨头的狗狗。
笑笑轻叹,就算是报了你那手忙脚乱的一扶之恩,希望你以后不要那么慌失添乱了。
将第二支簪子给了他。他顿时红着脸,偷偷笑了起来。那笑容单纯透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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