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一面又想到那个新交的朋友就在庄里,看来这庄里的人物一个个都非同一般,甚至连外头的出色人物都一个接一个往这里扎堆,他又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缠着林月溪要他证明自己得了传染病,需要在宫里休养十天,不得探望,好使他能溜出来。林月溪自然不肯,当不过他的手段,被缠了三天,终于让他得逞。
他得了休假,便率着服侍他的两个小厮马上兴冲冲的赶来入庄了。却不想刚进来就给踢去洗茅坑。
丹麒原本想着洗便洗吧,反正不用他动手,佩服着自己会带小厮来的先见之明。可是现在他站得远远的,还是嗅到那一阵接一阵的臭气,加上两个小厮平日哪里干过这些活的,不住嘴的在埋怨,听得他烦躁不已。
说起这茅坑是公用的,跟他在皇宫里用的便桶自是不同。茅房内挖了坑道,外连至房外的一个埋在地下的大缸里面。污物被水一冲,都冲到大缸里面,茅房里面还是清洁的。可现在他们要清理的就是外面的大缸,那种味道啊,连苍蝇蚊子都能熏死。
丹麒在烈日下晒了半天,又熏了半天,心里也不禁有了几分后悔,却又不好意思丢下两个小厮先走,只好干熬着,偶尔也开口附和一下两人的牢骚。
三人负责的工作是要把大坑里面污物打捞出来,盛进桶里,留着浇菜地。
丹麒此刻方想起瓜菜都是这样种出来的,只觉得胃里一阵难过,几乎把早上喝的一碗梗米粥都吐了出来。
那负责登记的少年这时走来监工,见到一个远远站着,脸色发青,其余两个虽然在干,可是手脚又慢,嘴里还不住牢骚,不禁皱眉道:“这么简单的活也干不好,你们是打算来混饭吃的吗?”
小五道:“这种粗活我们是不会干,别的还能对付。”
那少年冷哼一声:“还嫌脏呢,我看你们除了这个什么也干不来。”
丹麒听不得人埋汰他手下,上前踏了一步,掩住鼻子道:“你别小看人,我们除了这个什么都干得来。”
少年瞧他一眼,道:“好,那明天寅正二刻到地里挖薯,如果你们能干好,往后就到地里收割,如果不行,仍旧到这里洗茅坑。”
“一言为定!”
小三却在一旁嘀咕道:“天都没亮,就得去挖薯,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脑袋早又挨了一记。
次日一早,外面还是乌黑嘛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三人爬起便到院里集合,里面早等了六七个少年。
那登记姓名的少年见他们来了,便说:“三个人分为一组,一个麻袋,把挖出来的薯块都放里面,天亮就拿去秤,哪组挖得最多的可以放假半天。”
众少年都一声应诺。
小三小五拎着那麻袋,只苦了脸面。
丹麒道:“努力干,不能让人家小瞧我们,这总比洗茅坑好得多了。”心里想,要是再在茅坑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工作,他怎么好意思去找小悦。
众人到了薯地,地里颇多砂石。环境黑得看不清,虽有小铲子,却也只能靠手去摸。
小三忍不住又发牢骚:“怎么把薯种在这鬼地方!”
丹麒道:“自然因为只有在这种地才能种出薯来。”说着挖了一块大的,掂在手里觉得分量很重,不禁喜道:“这里的薯果然长得肥大,硬邦邦的,结实极了。”
待到天亮,把众人挖的薯上磅一秤,却是丹麒三人那袋最重。
三人喜形于色,心道: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心里得意洋洋的,根本不以干了粗活为耻了。
那过秤少年往袋里张了张,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
翻转袋子,拎着袋底两角一抖,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却见除了滴溜溜滚动的几个薯块外,其余都是石块。
那少年摇着头道:“你们三个的手连薯块跟石块都摸不出来,还是去捞粪吧。”
丹麒站在粪缸三丈开外,阳光白花花的从头顶投下来,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那天三人挖薯挖了一堆石块,又被丢来洗茅坑,他也曾提出要见庄主小姐,结果人家的答复是,假如他的工作做到顶级,小姐就会让他见她。
洗茅坑也可以做到顶级!他觉得那个少年在忽悠他。但那少年一本正经的对他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小姐常说的话。你要真有本事,就去好好琢磨怎样把茅坑洗得天下第一吧。”
丹麒磨着牙想,所谓的顶级,不就是把脏东西都掏干净,把缸洗的跟新的一样嘛。对了,我洗不来,不兴换个新的么。
可惜这缸深埋在地下,换个新的似乎比把它洗干净更麻烦。他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让两个小厮按原来那套做。他心虚的说:“都干了两天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你们迟早会习惯的。”
两个小厮觉得他家殿下一定是发疯了,不在清凉熏香的宫里呆着,巴巴的到这里来挖粪。不过事已至此,埋怨似乎也没有用,殿下的耳朵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两人只好认命的拼命干了起来。不同于开初的磨磨蹭蹭,他们现在意识到不把粪缸清理干净,这种工作永远没个尽头。
人一有了目的性,行动就会卖力起来。这才干了半天,清理工作已经大有起色,掏出来的脏物装了几大桶,比过去两天做的加起来还要多。
眼看胜利的曙光在望,两人更是奋力劳作起来,争取在今日清理完毕,偏生在这时刻,有人来如厕。
只见这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寻常布衣,长得清秀挺拔,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带笑含情,看着什么都带着几分媚态。
这人哼着歌,从院子前面提踢踏踏的走过来,似乎上茅厕是一种很享受的生活。
丹麒眼看工作即将完成,怎地容有人又添麻烦。跳出来道:“这位大叔,这茅房正在清理,你到别处去好不?”虽是请求,但语气已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人一双桃花眼往他脸上转了转,笑道:“我等不了,你们在外面清理,我到里面办事,也不会碍着你们。”
丹麒不耐道:“不行,就是不行!”
那人嘿嘿一笑:“你是哪里来的?真是厉害,这茅厕还归你管了!你这般年轻就担此重任,真是前途无量。”
也不理他,绕过了他,仍旧哼着歌往茅房走去。
丹麒看到这人丝毫不把他放在眼内,言笑间又带着刺儿,加上在日头下晒了半天,无名火蹭蹭的往上窜,眼见这人正走过粪缸,心生一个邪恶念头,叫道:“路上很滑,大叔小心脚下!”
说着,飞起一脚,想把这人踹进粪缸里去,出口恶气。
他这口气也是憋得久了,现在一爆出来,连他皇姐都只怕会忌他三分。他也是豁出去了,只想若是惹出事来,闹大了才好,教那小姐不得不出来见他。
这一主意打的就是客入粪缸,大闹山庄。
不料那人竟似背后长眼睛一般,身子不知怎地一让,已闪了开去。
丹麒觉得一股大力自后袭来,他像片叶子一样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正正掉进了大粪缸。
卷二:承 难买丹诚一寸真3
小三小五两个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脏了,连忙把殿下给捞起来。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已被熏得晕了过去。
两人又惊又怕,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人上完茅厕出来,经过时侧脸看了一眼,斯斯然的走了。
过了片刻,却有人过来说:“跟我过来,准备了洗澡水。”
两人连忙抬着殿下过去,果然见到房内备好了一大桶清水,还有一套干净衣服。
两人忙活起来,只盼殿下没有洗干净之前千万不要睁眼。好不容易洗干净了,两人将殿下放在榻上,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悲从中来。
都不知道殿下最近中了什么邪,怎地会做这么怪异的事情。加上如此遭遇,真像是过去十几年来没受过的气都今日受了,过去十几年来没遇过的霉气都一朝到了。
要知道殿下从出生到现在,哪里有人敢动他一根指头的呀!从来都只有殿下给人家气受,让人家难看,哪里有人敢这样对他!简直就是遭了天谴哪!
两人替主人担惊受怕,又是不服气,不禁都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两人哭了一会儿,榻上丹麒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小三小五喜叫道:“殿下醒了!”
丹麒睁了眼睛瞧了房梁一会儿,忽地翻身狂吐起来。只把午饭都吐个干净,到了最后再也吐不出东西,只在那里干呕了。
小三小五忙一个递水,一个顺气,忙得团团转。
丹麒好不容易吐完了,支起身来,把两个小厮一推,跳下地来,便往院子里冲。
只见他站在院子中央,“砰”的一声将阶下的花盆给踢翻了,开始气壮山河的骂了起来:“这算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稀罕你这破玩意!”
“咣”把水缸给砸了,“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真要有胆量,就滚出来见我,我堂堂当今……唔唔……”
小三小五两人死命扑上前,一个抱腰一个捂嘴。
“殿下千万不能表明身份哪……丢人哪……”
丹麒一张脸涨得通红,好歹把“大皇子”三字给憋了回去,喘着气道:“今天我不见到你们小姐,我就把你庄子打得稀巴烂,粘都粘不起来,拼都拼不回去!”
他这么一闹,屋角呼啦啦出来一串人,领头的正是让他们掏粪挖薯的少年,后面一堆少年手里都拿着铲子扫帚等家伙。
那少年见到他,眉毛都竖了起来,叫道:“好吃懒做的家伙,庄主好心收留了你,你还偷懒嫌苦,现在还在这里撒泼,大伙把他给撵出去!”
众人涌上,围住三人便打。
丹麒正在气头上,红了眼半分不让的上前一番扑打。他虽有几分拳脚功夫,当不得对方人多势众,手里又有家伙,虽畧倒几人,但众人前仆后继,奋勇上前。他身上挨了几下,痛得钻心。
两个小厮急得拦一回这个,求一回那个,众人打得兴起,哪里听他们的话。两人急了,扑上前见人就搂,好歹拉倒了几人,叫道:“殿下快走!”
丹麒本来还不想退,一下分神,让个扫帚从额角扫过,几乎没伤了眼睛,蹭了一层油皮。他出了身冷汗,抽身就走。
但想今日一闹,他日再无可能混进庄来,他掂着那朋友小悦,不往外逃,反往里钻,只盼能再见他一面。
他怕有人拦他,净挑僻静处奔来。
跑了一会儿,见到没人追来,便慢了脚步。却见自己到了一个花园,一行姹紫嫣红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型的假山金鱼池,一人多高的假山上流水淙淙,水雾腾绕,景致甚好。
他转过假山,面前出现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个人握着卷书正在看。
心忽然砰砰狂跳起来,那人身影单薄窈窕,不正是小悦吗!
他往亭子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那人身上穿着一套青色衣袍,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用一根翠玉簪子松松绾着,耳后皮肤白若凝脂,看去分明是个女子。
他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那人忽然喝问道:“谁!”转过头来。
丹麒看清她面目,瞠目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觉得脑袋一晕,一脚踏错,已踩进了鱼池。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身子半截顿时湿透。
只见那女子一双秀目形似桃花花瓣,眼神似醉非醉,双唇微抿,似笑非笑,不是小悦却又是谁。
这人正是此间主人兰陵笑笑,见到几天前那个锦衣少年掉进池里,浑身湿透,簌簌发抖的狼狈样子,不禁有几分心虚。
那天她在庄外遇到这莽撞少年,见他性子有时精明有时糊涂,人倒也纯真可爱,便跟他坐了一会儿,不料这少年竟把她当作知音。
她心中暗叫不好,回庄便吩咐管理人事的人,说若有这样的少年来投,只挑些重活给他干,让他知难而退。
心想这少年出身非富即贵,进庄来只是为了好玩,哪里能呆的长久,只盼他知道自食其力不只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绝了念头就别来缠她。
不想那管事的少年只把这人当作是粘上小姐的狂蜂浪蝶了,只想把三人往狠里整,是以第一日进庄便着三人掏粪,又欺负他们不会辨认作物,着他们在天未亮时去挖薯。
一番巧合之下,却逼得丹麒四处乱窜,反倒让他误打误撞见到了正主儿。
笑笑现在见到被捉弄的少年就在面前对她怒目而视,形容狼狈,心里也有几分内疚,忙笑道:“快别站着了,我池里的鱼都让你搞死了,快上来吧。”说着伸手来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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