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宁君笑道:“想来是日间不曾动作,是以腹中不觉饥饿。我听说太傅学富五车,技惊四座,才华可比前朝圣人。今日太傅即为太女之师,不若便趁此机会请教太傅学问才识,以作筵前佐餐之计?”
笑笑暗道,来了,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强打精神道:“宁君谬赞了,莫道请教二字,只是饭前交流一下如何?我定必竭尽所能,知无不言。”
宁君笑道:“如此最好。不知太傅最擅长什么呢?”
笑笑暗道,我最擅长的不过是一套防御剑法,不让别人的刀枪招呼到身上,可这是在宫里,自不能舞刀弄枪,不然说我想当刺客就大条了。四书五经我也没有念过,策论在王府时学过几个月,都是麻绳穿豆腐,提都提不起的。
宁君见她沉吟,笑道:“太傅沉吟不语,是谦虚谨慎呢,还是杂学过多,需要故弄玄虚?”
笑笑见此,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没有什么拿手的,就会做两句歪诗。”
心道,伟大的唐诗宋词们,尊敬的九年义务教育,你们保佑我今日逃过此劫,往后我定当将你们传播天下,让你们发扬光大。
宁君道:“很好,那我就随指一物为题,太傅便以此物题诗数句,描绘此物特异之处,如何?”
见到笑笑答应,又道:“这交流之事最是风雅,但还是应有些彩头增添光彩。”
他脸上带笑,声音嗔腻,眼底却冰寒一片:“若是作不出来,那便是欺世盗名之辈,未免误我皇室之人,我代天略施惩戒,棒打不学门生,一句罚打一棍!”
话声方落,门外走进手持粗棍的壮健侍卫,绷着脸立在席旁。
此刻席下奏乐之声已停,殿里殿外死寂一片,笑笑觉得一滴冷汗自额上滑下,“咚”的一声,砸在面前的白玉碗中。
宁君笑道:“太傅不必惊惶,我只是吓你一吓。太傅才学冠绝天下,哪里会在意这些区区词句呢。”
不待笑笑答应,已一指面前玉杯,笑道:“第一题来了,白玉杯。”
笑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嗯,为何催?”宁君笑盈盈,冷恻恻。
竟还要问为啥!
笑笑肚里暗骂,嘴里应道:“自是‘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明月归。’”
肚子里道,是你这死阎王催催催!
宁君笑容一凝,指着一盘螃蟹。
笑笑暗叫侥幸,幸亏自己喜欢《红楼梦》,又喜欢吃螃蟹,每次看到一群美女围着螃蟹大啖还作诗那段都羡慕得流口水。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万寿菊!”
“此花开罢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锦袍!”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我这凤元阁!”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随着这太傅对答如流,宁君脸色愈加难看起来。难道此人当真学富五车,不是自己遣人探得的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旁边侍卫手持大棍,迟迟不得放下,虽是壮健,也不禁手酸起来。
看这常悦早就坐无坐相,双拳紧握,置于桌上。一双桃花眼目光迷离,眼神仓皇乱转,脸皮绷紧,汗流浃背,明明已是紧绷如弦,却偏偏死剩一张嘴,题目一出,便即对上。虽则诗句水平参差不齐,却也符合要求,还不时憋出一别有意趣的佳句,只把宁君气得失了方才笑态,脸上泛青。
他定了下神,忽然指着黄金盘中一块白玉豆腐。
笑笑一怔,搜索枯肠,竟找不到一句咏豆腐的诗句。
便是这稍一犹豫,旁边侍卫松了口气,发僵的手臂猛地一落,一棍敲在太傅背上。
笑笑猝不及防,更不用说运功抵御了,这一棍正中背心,只把她打得滚落座椅,趴伏地上,只觉眼前发黑,喉咙腥甜,几要吐血。
这该死的狠毒妖精,竟敢吩咐宫中侍卫,要一棍打死她!
宁君这时已恢复了常态,离座走来,大惊小怪的叫道:“哎哟,真是下手没个轻重,竟把太傅打成这样!太傅,你无碍吧?这豆腐是常用之物,你怎么就不能为它题两句诗呢。”
笑笑咬咬牙,生生把涌到喉咙的鲜血咽回去,迸声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暗道,于谦爷爷,我没得你那么大的志气,我也当不来石灰,权且装一下豆腐。若是不幸在此送命,也借你两句诗留下我一点身后名吧。
宁君眉毛一拧,冷冷道:“太傅的骨头就这么硬吗,连死都不怕。”
笑笑脾气上来,真是豁出去了,叫道:“粉身碎骨都不怕,死有什么可怕!”
宁君眉毛一挑,笑道:“既是如此,再来。”
笑笑暗道,看来今天他是想杀不了我也要拿半条命,我可不能束手待毙。
虽然动起手来对不起莲生,但挣得命再来请罪总比被他活活打死要划算,我家里还有一堆人等我回去,可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也不爬起,装成死猫模样,暗暗在身下捏起拳头,打算宁君再敢发难,就跟他拼了,先打出去再说。
宁君也察觉气氛异样,退后两步,皱眉思索起来。
两人一站一伏,都是浑身绷紧,眉头紧皱。只是一人在思量怎样夺人性命,除去眼中之钉,一人正暗暗策划造反,逃命为上。
一席大好筵席,酒淡菜冷,杯停奏绝,众生屏息,都只待那致命一触。
卷二:承 凤元阁上西风急2
正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外头传来一阵骚乱人声。
宁君剔眉道:“什么人敢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把我凤元阁当成什么地方了!”
话声刚落,几个人推推拉拉的进来,当先一个揉开众人,往地上一跪,沉声道:“儿臣向宁君请安。”正是太女慕容媗。
笑笑伏在地上,见到莲生挣开搀着她的宫侍,猛地一跪,似乎都听到了她断腿骨头裂开的声音,吓得脸都白了下。莲生却是眉毛都不皱一下。
宁君道:“太女不必多礼,到此何事呢?”
慕容媗道:“儿臣闻太傅来此赴宴,故此不请自来与席,望宁君恩准。”
宁君道:“有什么准不准的,这拜师宴原也该你列席,来便来了,起来罢。”
跟着太女而来的宫侍想过来相扶,宁君拿眼一盯,都教侍卫给拦住了。
笑笑从地上爬起,走去相扶。
慕容媗瞧了笑笑一眼,直起身来,道:“不知太傅所犯何事,要受此杖刑?”
宁君道:“哪里有什么用刑,不过是佩服太傅才学,跟她定个彩头赌着玩而已。”
笑笑心头暗恨,瞪了他几眼,又用眼去看太女。
慕容媗知她心意,道:“太傅不胜酒力,儿臣想替她请退,请宁君恩准。”
宁君点头道:“既是如此,都回去罢。”
又对笑笑道:“这掌杖之人是我的侍卫,都怪我平时管教不严,下手不知轻重,请太傅谅解。”
笑笑对他又是厌恶又是害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宁君对慕容媗一礼道:“请太女谅解。”
慕容媗道:“宁君,快快请起。”
宁君微笑道:“今日之事纯属我喜闻太女得遇良师,一时兴起,与太傅开个玩笑。只害怕外臣猜忌,我会上奏皇上,择日在宫中召见诸臣,作个交代,太女意下如何?”
慕容媗道:“儿臣谨听母皇安排。”
宁君一笑,挥退左右,放二人走了。
笑笑出了凤元阁,觉得迎面凉风习习,冷汗浸浸,竟如再世为人一般。
慕容媗伤腿触动,也是疼得满头是汗,却对她苦笑道:“太傅不要紧吧?”
“幸亏你及时赶来……”笑笑刚说了半句,突觉胸口一阵郁闷,热流涌出,止都止不住,拿袖子掩住嘴便一顿狂咳。
慕容媗变色道:“快上轿子!快传御医!”
东宫太女寝室,紫金帐半垂,笑笑半躺半卧在榻上,靠着月白色的锦缎靠枕,一副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的样子。
御医刚给她看过,道她背后蒙受重击,心脉受损,需要好好调养,近期不能动气云云。言毕便跟宫侍下去开药,只留下太傅跟太女二人。
笑笑可怜兮兮的瞧着慕容媗,叹道:“不想我才进宫半天,便遭此大祸,命都只剩半条了。若想在此久耽,怕会……”
慕容媗闻言,眼眶微红,低叹道:“都是我疏忽之故,明知你与宁君有深仇大恨,还是料不到他敢如此下手。”
笑笑猛地睁圆眼睛,原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有自己,被捂在中间。
不禁暗道侥幸。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里逼她留在朝堂替她办事,然后又问她可愿跟在贤皇女旁边,她自是不愿。皇帝便问她为何,还说以你聪明,不难看出朝堂大势。
笑笑也不好说自己喜欢莲生比皇女多,当然也不能说自己想锄强扶弱,想了又想,只有一个理由,必能推托。
而这个理由……她偷偷抬头看隽宗,却发现皇帝也正在探究的看着她,那种眼神,她总觉得不妙。
面前这个人,不是众人心里所想,优柔寡断,予人柔弱感觉的君主,她可以将自己的身份完全瞒过,装成一个平民百姓亲自到她山庄寻访;也不是人们认为庸庸碌碌,人云亦云,不擅把持朝政的皇帝,跟她的谈话中可知她也是有想法不拘泥的人;而且,这个人一直有意的隐藏着自己,把自己当成一块海绵,不断的在吸收她释放出来的东西,至于她自己,却好像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丝心底的打算。
她忽然发觉一件事,这个人,会不会早就识穿了自己的身份,方才将自己放在这么近的位置来监视她的呢?
现在这人是不肯放自己走,还将自己摆在靶子的位置。树大招风,即使今日自己不交底,他日被人家揭出来,只会死的更难看。
在瞬间她决定,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和盘托出。
在提及跟西南王世女的纠葛时,她发现皇帝的脸色没有什么改变,但是眼底却似乎有些什么闪亮。
当然她不知道自己在危急关头靠敏锐的直觉救了自己一命。
若是她不打算坦白,想继续隐瞒下去的话,隽宗真的是想把她拨给贤皇女的,这一着孤军直入的险棋甚是狠辣,至于此人这一去,是作为试探扰了布局,还是一枚被直接牺牲的弃子,就看她自生自灭的能力了。
但她想到能和盘托出,隽宗便觉得此人还是有几分可取,或许真能替她完成心头大事也不定,便心肠一软,让她当了太女太傅。
此刻笑笑方知,当时的一个决定是何等重要。
一直以为瞒得很好的身份,不过是聊以自欺。自己的身份,连太女都知道,皇帝自然早就清楚了。至于宁君,他对自己这个害了他外甥女的人,一直都记得,一直都,不打算放过!
笑笑此刻方才后怕,只觉冷汗流了一身,暗道,不可留不能留,危险到极点!
死命撑着眼皮,瞪眼良久,直瞪到双眼模糊,热泪盈眶,便对慕容媗哭道:“莲生,我怕得要死,再留在这里,定会被人取了性命去。你就留我一命,放我去吧。”
慕容媗嘴唇一阵颤动,不敢看她眼神,垂下头道:“可母皇……”
笑笑心里凉了半截,也想到那该死皇帝让自己替她办事,旧秘密未清,新秘密又来,也许真有一天会被她给灭了口。
但想从此就被这皇室囚笼给锁住,逃也逃不掉,顿时悲从中来,抽抽噎噎的哭道:“那……我现在重伤垂死,莲生,你可不可以许我告假一月,回去养伤?”
慕容媗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笑笑不信她心肠如此硬,哀求道:“一月不行,半月也好啊……那么,七天行不行?”
慕容媗咬着嘴唇,半晌道:“太傅明日还得上殿接旨受封。”
笑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有气无力的说:“我这副样子还要上朝,这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慕容媗的眼圈更红,垂头不语。
笑笑咬牙道:“我明白了,那该死的宁君就是想把我打得爬不起来,明天在殿上出洋相,好趁机弹劾我!”
慕容媗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小悦,委屈你了。”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笑笑的心沉到谷底,知道自己是猜着了,浑身僵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心里还真盼那群大臣在宁君授意下大肆弹劾,逼使皇帝把自己踢走就最好了。
可是,手背上烫烫的这是什么东西?
“哎呀,莲生,我没事啦!”
慕容媗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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