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隽宗听得脸色沉重,向丹麒看来。
丹麒咬牙道:“儿臣就是看不得这乔榕得了一首伪诗便目中无人的样子……”
乔榕厉声反驳道:“殿下,你口口声声说那首是伪诗,何不问问作诗那人!”
丹麒脸色煞白,窒了一窒,一字字道:“那人明明为我作了诗示意,又怎会为你而作。你那首定然是伪的,若是冤枉了你,我,我……”
突然想起刚才撕了那幅字笔画间的风骨,跟他在山庄上看到的匾额甚是近似,方才他怒火遮住了眼睛,不及多想,现在蓦然记得,只觉得一柄尖刀直插入心。
他忍不住看向乔榕,乔榕虽跪在地上,可是丝毫不甘示弱的瞪着他,腰杆挺得笔直。虽是满面怒容,却仍难掩他水晶盘内走明珠般的一身风流态度。
名满京华的贵公子,果真名不虚传。
难道太傅竟真的是为他也作了诗么,比作给他的还好?
原本想着那人若来找他,他便瞧在这首诗的份上宽宏大量原谅她一回,却为何明明要到他棚子之前却突地绕路而过。
难道……这首诗竟不是为他而作?竟是皇姐骗了他?
突然间那戳在胸口的尖刀凌空一拔,鲜血飞溅,只痛得他眼睛迷蒙。
这时,跪在地上的乔榕忽清清楚楚的说道:“榕虽是陋质,但也非容人任意践踏之辈。请陛下为小民作证,明月在上,清风在侧,榕方才所言绝无一句假话。便请适才作出那诗之人现身,当场重书一遍,榕愿以终身相托。”
说罢,深深叩首下去。
众人不禁哗然。
隽宗也不禁惊异,看向丹麒时眼神已有怒意。却见丹麒脸色发白,只剩得个躯壳立在这里,神魂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
隽宗只得敷衍道:“乔公子严重了,你贵为乔学士之弟,才华天下无双,终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还需从长计议。”伸手亲自去搀他。
乔榕不受,顿首决然道:“榕心意已决,请陛下成全。”
众人便知乔榕不肯受皇子所辱,竟将自己终身为饵作为反击,只是不知是谁有这等福气,难道真是太傅么?可是她为何迟迟不肯承认。
笑笑心里正在叫苦,方才乔榕未曾请命之时,她便想现身解释,不料脚步一动,丹麒的眼睛便跟她对个正着。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呀!
那目光极度惊讶极度愤怒,他好像看见了一棵世界上从不存在的食人花一样瞪着她。眼角微挑的杏核眼里一时好像喷火枪一样喷出火龙来,要把她焚化;一时又好像海面上刮起的风暴,波涛汹涌的要把她淹没;一时又好像千年矿物层那样坚硬森冷,要把她活活埋成化石……
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低压让她无法吸入一丝氧气。
笑笑被这般谴责愤恨的目光盯视着,简直快要窒息而死了,偏偏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瞪着她的这个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假如她现在出头的话,很可能会被这野猫升级版,野豹给撕碎。
可就是这片刻迟疑,令到她无比后悔。
因为在下一秒钟,乔榕就说出了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这,这是搞什么?
分明是把她和他自己往绝路上逼!
假如她还不出来承认的话,乔榕这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么!
她这回真的是被惊到了。
娶乔榕,她是真的没敢想过,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
便在此时,有人缓缓步出,道:“榕弟误会了,这诗是我作的。原是为了在此佳节,一讨榕弟欢心。”
一身白衣的乔珏走到亭中,俯身拾起水道上的木杯,返身走到前面桌前,铺开一张雪白宣纸。
只见春风学士以指代笔,袖间若有月华流泻,一点,一横,一竖,一折,修长食指蘸了杯中淡红色的木樨酒,在纸上写下不朽诗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众人见到如此镇静挥洒神态,都道:“不错,原来是乔学士写的。她当年连中三元,才学卓绝,自然能写得出如此好诗。”
笑笑在旁见到,只见乔珏竟然真的将她写的那段慢慢默了出来。虽则知道乔珏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能记得诗句应不是难事,可是,可是……为何指下一笔一画,竟与她的笔迹如此相似?
书法虽则只有可数的几种字体,但千人千面,同一种字体由不同人书来,便带了不同的风神。
笑笑知道乔珏写得一手挥洒飘撇的行书,从不知也习过隶书,还与自己的字体这般近似,竟似是……临过似的。
忽然乔榕一声低呼:“珏……”
再看时,乔珏不知为何心神微分,恰写到“罗袜生尘”一句,那最后一横,一顿起笔,竟是拖不过去,手指停在纸上,笔意已断。
笑笑见到乔珏一脸黯然之色,宛如月蚀,眸中光彩全失,忽然间,她胸中涌起一股悔意。
常悦,你便打算如此度过残生么!
狂气上涌,她自暗处大步走出,道:“乔学士才思受阻,让我来续这下句罢。”
走至乔珏旁边,乔珏看了她一眼,眼神闪烁,默默让开位置。
笑笑学乔珏模样,以指蘸酒,在纸上写了下去。
手指一触纸面,心中一惊,拿毛笔写字跟以手指写字的感觉大大不一样,笔意跟平日的便有不同。幸得前面有乔珏写的字,笔法跟她平日的又是相近的,便对着前面的字写来,倒像是她又去临人家的字一般。
写了十来字,渐渐顺畅,便得以随心所欲而书了。
她除了写了上一副字中那段,还多加了后面几句,直写到:“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方才停手。
众人都屏息看着,此刻见她一气呵成,不由自主都随着她的动作吁出一口长气。
但见一卷素纸,上面酒液淋漓,酒香扑鼻,每个字色泽浅红,典雅缠绵,加上辞藻艳美,当真称得上是当朝第一风流诗篇。
笑笑将手指在自己袖上揩了揩,上前拜在隽宗面前,禀道:“臣自诩风流,同时书了两片诗篇送给殿下与乔公子,适才又胆怯不敢自承,令殿下与乔公子失和,臣请皇上降罪。”
言毕又抬头眯眼一笑:“不过此时此际当此佳景美人,臣方会一时意乱情迷,失了方寸,作出这般失仪之举,望殿下与乔公子看在臣诚心悔过,恕了微臣罢。”
隽宗微笑道:“太傅风流倜傥,惊才绝艳,写得一手风流好诗,朕便罚你再写三篇来。”
笑笑大喜谢恩,知道这场风波算是过了。
丹麒脸色黑沉,鼓着腮,失魂落魄的去了。
乔榕垂目瞧着桌上诗句,咀嚼着后面新加上去的几句,不置一言。
中秋合欢宴经此一事,名闻天下,其中“一阙木樨赋,双士珠联著”更成一段佳话。
同时,太女太傅,两阙绝妙好词,情挑当今皇子,京城才子,引二人相竞之事也不胫而走。
太傅风流多情之名自此流传坊间,伴其一生。
卷二:承 明月沉沉瓦上霜1
太女选了林月溪为夫,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阻力。
年方十三的贤皇女也在合欢宴上看中了当朝御史家十五岁的公子,因两人均未成年,未能大婚,便先订下亲事,择日将御史公子迎入宫中同食。
宴会昱日,笑笑在殿前被托以筹办太女大婚的任务,成为了“大婚礼仪处”的临时负责人。筹办林太医的妆奁成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皇上特许她这段时间不必每日上朝,真是比任何赏赐都更令她高兴。
只是皇上恩典过后,便轮到有人刻薄。
散朝后西宫宁君遣人相邀,笑笑唯恐中了暗算,只拖拉着不想去。
来接人的轿子轿帘一掀,露出贤皇女光彩夺目的脸来,笑道:“太傅不必担心,父君是为了我的事情,请你商量帮忙呢。”
笑笑哪里肯信,只是推托。
贤皇女又道:“现在母皇也在殿中等候,太傅怎可让一国之君久候呢。”
说着,果然便又走来一个皇帝内侍来催。
笑笑无奈,只得忐忑的上了轿子。
皇女慕容熙打量她一番,“哧”的一笑,“都说太傅手腕了得,文采又好,没有见过的人都不知你是这般绵软模样,听说连丹麒都敢欺负你,太傅的性子真是好得过分。”
笑笑听到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脸黑了下,嘿嘿笑道:“那是我大人又大量,不跟小孩子计较。若是心怀叵测的大人得罪了我,我定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慕容熙道:“其实我也有点佩服你,似你这般软绵绵的人物,谁都敢挤兑你的,偏偏又像蟑螂一样怎也踩不死,一不留神,又让你扑扇翅膀飞了起来。”
笑笑毛都要竖起来了:“真要踩死我也要看看有几分斤两,原本就是苍蝇蚊子的重量级,想踩死蟑螂?笑死人了!”
慕容熙也不恼,笑嘻嘻的盯着她:“我现在知道媗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果然有趣得很。”
笑笑气鼓鼓的不要理她。
过半晌,眼看西宫快到了,慕容熙突然柔声道:“我就喜欢跟人说笑,你别恼啊。”
笑笑一怔,见到慕容熙凑近来,一双水晶般的眼睛剔透璀璨,那张精致的小脸微微的扬起,充满冀盼,态度极其温柔的表达着示好的意思。
心里明明叫嚣着不要相信,一定是陷阱,嘴里却忍不住说:“没什么。”
慕容熙听了这话,眼神一亮,道:“你不怪我父君了?”
笑笑脸绷了下,道:“你是你,他是他。”
慕容熙脸儿一黯,过一阵又高高兴兴的抬起脸道:“那也足够了,至少你不会因为我父君的事情讨厌我。”
笑笑老老实实的说:“只要你别打歪主意想害我,还有你皇姐,我是不会讨厌你的。”
慕容熙笑了:“太傅,你真是个好人。”
忽然眼神一黯:“可惜,你先遇上的是皇姐。”
笑笑觉得好笑,想解释自己帮助莲生不是因为先认识她的缘故,不过回神一想,确然也有几分先入为主的印象,倒不好再说了。
慕容熙默然了一阵,忽然低声道:“太傅,既然你是个好人,等下帮帮我好不?”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柳御史的公子是我自己挑的,他也愿意,但是他不希望因为他的缘故,让御史跟我父君关系太密。父君也对御史很不服气,所以……”
笑笑明白了,又有点吃惊。
原本以为贤皇女挑了御史家的公子,是抱着什么政治目的,现在看来竟然不是。看着慕容熙微微泛红,带着忐忑的脸,不禁心中轻叹:不管她看上去有多厉害,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啊。
“如果有我说话的余地,我定会替你美言两句的,你放心吧。”笑笑道:“只是御史若是跟宁君不合,以后你小两口夹在中间可有得磨了。”
“我不怕!”慕容熙剔眉一笑,那笑容可真闪闪发亮:“他嫁了给我,就是我的人了,谁也别想欺负他!”
笑笑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年的小女孩,突然发现,她身上有好些东西值得自己去学。
太傅进西宫觐见隽宗宁君,贤皇女没有欺骗她,这次她没有受到什么欺负。
行礼后就赐座了,两人还以很温和的语气询问她对太女皇女这两门婚事的看法。
笑笑觉得奇怪,太女都已经指婚了,自己的任务是筹备婚礼事宜,哪里还到讨论的余地。唯一可能有反复的就是皇女的订亲,看来这两人召自己来实际上是想反悔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所以要找她当枪头。
这么一想,很能理解刚才慕容熙为什么要亲自来接她,在轿上跟她说那番话了。
果然是老狐狸生出来的小狐狸啊!
不过想及她刚才的态度,笑笑对她的感情还是有几分信任度的,加上现在她看到隽宗的眼神,嗯,有点恳切,像是一杯温茶。
毕竟还是跟她近距离相处过几次,她能从这种眼神中读到一点心思,隽宗是希望坚持这门婚事的。毕竟,她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朝中上下,家国内外一派祥和。
御史跟宁君不对盘,有没有可能籍此婚事缓和一些呢?
只是这么一来,莲生那边的势力不是更孤立了吗?
不过父母的事情有必要牵扯到小儿女的终身大事上面来么!
笑笑自己也矛盾得很,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坚持方才答应慕容熙的想法,说这门亲事很合适,而且虽未正式颁布,但大家都已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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