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我自斟自饮,冰冷接触到舌尖的那一刹那,忽然记起,此酒还需烫了才有味道。
那人上次一语道出,我以前最喜烫到三分的桂花酿。
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口味,端的诡异。
我站起身来,室内走了几圈,焦躁不已。
恍惚间,有人语破空而来。
“君行,你喜不喜欢我?”
蓦然回首,室内空落落的还是只得自己。
那是谁?
那么任性的爱娇的声音。
我以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在我耳上留下印记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弃了我,还是我弃了谁?
是谁忘了我,还是我,忘了谁?
搜索枯肠,一无所获。
擎半杯残酒在手,运功于掌,馨馨酒香渐盈一室。
一仰而尽,忽有所悟。
吉光片羽,与光同尘。
有些事情,不思量,自难忘,融于骨血呼吸,无法回避,无从忘记。
只不过,未曾想起。
卷三:转 堂上衮衣明日月1
永景二十八年十二月下旬,笑笑到了豳州。
传说中的穷山恶水之地。
此处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汉人居住在平地上,苗人居于山林之间。
地势险恶,土地贫瘠,农业不发达,资源不足,是以常有抢夺事件发生。当地县衙对普通的抢劫盗窃已经具有免疫力,甚至还定下了失银五两以上官衙方才开堂受理的私规。
初到此地,笑笑与钟仪携文书官印前往府衙交接。
县官及主簿出门相迎,笑笑觉得奇怪:“其他人呢?”至少还得有几个衙役吧?
“大人来得正巧,西田村发生械斗,下官恐惊动大人,让衙役们都在附近戒备了。”
……有人当街械斗,衙役们倾巢出动,不是去维持治安,而是,在官衙附近戒严。
笑笑急道:“难道此地就没有驻军么?”
县官面有难色:“确实是有的,但主要驻扎在州城周围,恐防苗人发难。”
又道:“这次械斗参与者只在二十人以内,是不必惊动驻军的。”
笑笑彻底无语,回头去看钟仪。
钟仪会意,含笑对县官道:“太傅大人初到此地,想亲身视察风土人情,恰逢有械斗发生,身为百姓父母官,应当前往一观,请大人带路。”
县官原本想阻止,看见钟仪带着的那群黑压压的兵,便把话都咽回去,乖乖带路。
那是让笑笑和钟仪永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县官所谓的区区二十人,当众人赶到现场时,战团已经增大到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全家一同上阵,手里拿着的是所有可以找到的有杀伤力的武器——锄头、铁铲、菜刀……全都目露凶光,口中嘶喊,状如疯癫无所畏惧的乱砍乱杀。
而这一切发起的源头,来自于西田村和东田村之间的一条河。河面很窄,成人可一步跨过,说是河,不如说是溪流更为恰当。因为水源不足,最近两月又未曾降雨,河面更为收窄。
正是开春播种时节,两村的农户需要大量用水,纷纷架起水车。然而水量本来就不足,又是几台水车去分,更是不够。
于是便有人趁夜深时分,偷偷把别人的水车弄坏,好使自己的水车多刮些水。
然而这种事,你做得,别人也做得。
互相使坏的结果,便是今日坏两台水车,明日坏四台,大家都没有水用。
最后为了争夺水源,平日因资源缺乏已有积怨的两村村民开始了群殴,并且纷纷回村发动男女老幼,全家参战,致使殴斗越演越烈。
众人赶到时,县官见到十个衙役手持水火棍,按佩刀在外围观战,毫无劝架的意思,不禁急着冲过去让众人发动。走得两步,前面一小块血肉破空飞来,正正粘在她鼻尖上,她一翻白眼,仰面便倒。
笑笑跟钟仪对看一眼,钟仪在马上按剑喝道:“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械斗,眼里还有皇法么,朝廷命官在此,还不快给我住手!”
她喝得中气十足,旁边官兵齐声呐喊,声震天地。
打斗众人楞得一楞,随即更愤激的说:“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快没得吃!抢也是死!不抢也是得死!”
停得一停,竟继续打,且越打越烈。
钟仪眯着眼,表情似笑非笑,众官兵却看得脸色发白。
这时笑笑策马上前,大力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朗声道:“大家的作战真是相当精彩,本官看得十分高兴,重重有赏!现在开始发银子,每人一两,人人有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身后两个随从早从车上搬下大箱,猛的把箱盖掀开,银锭青白之气在阳光下森森发光。
众村民愕得一愕,哪里还顾得上打斗,一下子都蚂蚁凑蜜糖一般围了过来。
钟仪失笑道:“把武器放下!你们这是要抢钱么!”
笑笑一眼瞧见冲在前头拿着锄头的一男一女甚是孔武,便指着道:“你两个在旁帮忙维持秩序,等大家都拿过银子了,我再每人加赏十两。”
这场酷烈非常的械斗风波,最后以太傅的当场派赏银加以解决。
事后钟仪曾道:“太傅此举,恐会助长刁民横霸之风。”
笑笑道:“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你以为大家真的很喜欢有事没事拿起菜刀拼命吗?都是生存成了问题,才逼得全家老少不要命一起拼杀。如果有钱,给钱可以让她们吃饱,不作乱,那不是轻松多了么。”
笑笑的治理信条很简单,只有两条。
一是老毛的“枪杆子出政权”。
二是减少贫富悬殊,大家都能有基本生活保障,社会繁荣,自然安定。
钟仪却笑道:“此地库银有限,又都归了你。你可得想清楚,这可是从你自己的钱包里往外掏钱。你开了个头,就得撑到最后,不然不如这头不开。”她笑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语气里却难得的有了丝关切之意。
笑笑禁不住好好打量她。
当日上殿受职,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隽宗问她可有什么需要时,她毫不迟疑的要兵,且要武将相辅。她要足够治理的权力和足够平乱的兵力。
隽宗略略犹豫,把她要的兵削了一半,然后问她对领兵者可有人选。
这倒是出乎意料,她一直认为隽宗若派人给她,定必是皇上心腹,同时肩负监视作用,不想竟让她自己挑。
不过她很快明白皇上用意。
目光所到之处,殿上武将们纷纷垂目俯首,不肯以目光与她相触。
兰陵孃在位置后端,与她远远相视,眼神镇定。笑笑却对她微微摇头。
不是不舍得大姐,更不是质疑她的能力,而是,将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不是聪明人干的事。
隔了片刻,殿上鸦雀无声。隽宗缓缓道:“常卿家难道竟挑不到一个合意的人选么?”
笑笑正在尴尬,武官之列跪在最末的人忽然稍稍抬头,眼神清澈如月映寒溪,炯炯有神。
这个人,便是钟仪。
刚好够资格跪在殿上的五品官,时任京城步军副尉。
笑笑选了她。
不过后来有些微后悔。
只要看清楚她的脸,就会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
钟仪生了一对细长的眼,倦眼微合,似乎永远没有睡醒。小鼻梁,薄薄的樱桃小嘴,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时刻都在微笑,而且是在微笑睡着。
这副懒洋洋的秀气样子,半分武人的影子都见不到。
退朝时笑笑盯了她半晌,忍不住叹道:“劳你随我到这么个鬼地方,恐怕没有好觉好睡了。”
刚才在殿上所见到那寒冰澈月一般的眼神跟此人哪里有半分关系,想必是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钟仪懒洋洋的道:“是我自己想去的,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人倒有几分意思。
兰陵孃这时走过来,不屑一顾的冷笑着说:“按你以前在兵部那套办事,太傅定必被你累死!”
钟仪淡淡道:“治理非常之地当需非常之人,我以前那套在京城吃不开,说不定到了豳州,人家就吃这一套。”
这人以前在兰陵嬢手下任职,因为性子懒散,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不想今日里一经调离,对旧上司便即时不卖账。
兰陵嬢见得此人无礼,即时双目竖起,厉声喝道:“你这般托大,若是太傅有何意外,便是十个你也万死不惜!”
笑笑偷偷背脸吐舌头,大姐当真夸张,居然威胁别人要死十万次!
钟仪听到兰陵嬢这两句话,竟兀自笑了两声,听得笑笑瞠目,此人当真泯不畏死!
“钟仪只得一个,死一次跟死十次有什么差别!”她大笑着给两人行礼,竟径自转身而去。
兰陵嬢气得脸色铁青,转头见到笑笑咧着个嘴,难以置信的道:“你竟挑了这样一个货色!”
笑笑连忙收回笑容:“我觉得她很有趣!”
兰陵嬢沉默了一阵,道:“此人性情怪诞,往日在兵部便独来独往,看不清底细。你带着她,凡事小心些。”
笑笑知道大姐好意,连忙诚恳谢了。然而她心里却有种感觉,这个钟仪,虽然不知底细,性子古怪,但将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
现在听钟仪这么一说,她嗅到了关心的气味,嘴角漏出一丝笑来,道:“你不用担心,我就算把整个豳州给拆了,重新建一个出来也可以。”
钟仪闻言,睁了睁眼,眼内精光一闪,随即收敛,若无其事的说:“还真是唢呐上鹰背了。”
笑笑呆了呆,唢呐上了鹰背,鹰一飞,唢呐上天,这人不是说自己吹上天了么!
禁不住瞪她一眼:“又不是要你的俸禄,你心疼个啥!”
钟仪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唱道:“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这张倾国倾城口……”
虽然斗嘴落了下风,可笑笑明显有实力撑腰。
一车接一车的银子运进豳州,只把钟仪的小眼睛也瞧得大了两倍。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要清拆城内违章建筑,扩阔街道。
先弄个规划,再按清拆顺序在各处张贴告示,给一个月时间准备。官兵届时上门清拆,赔付补偿金。若是自己动手清拆,补偿金双倍赔付。
所谓的拆了豳州重建,虽非全中,也中了一小半。
钟仪感叹:“你就是想造一个自己想要的玩具吧?”
笑笑回道:“清清爽爽的看着舒服点儿,说不定我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了,自家住的地方,周边环境自然得建设得好些。”
她是真的觉得城市面貌很重要,而且街道扩阔,也没有那么容易藏污纳垢。她始终相信,人生活的环境得到改善了,人性里面的光明面也会渐渐占上风,就像是走在一尘不染的街道,即使没有任何惩罚制度,大部分人还是不会也不敢往地上吐痰。
还有一点是她不打算跟任何人说的。她想让大家的生活好点儿,拆了那些乱糟糟搭建的危房,再给予重金补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扶贫。
大部分的贫民都是理解的,也得到了更多的贴补。也有小部分坚决不肯失去她们的栖身之地,笑笑便将她们先安置在驿站,提供住宿衣食,承诺等新区规划好后就赔偿她们同样大小的房子。
民众都是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的,而这新来的大官刚到地儿,就撒了一堆银子给械斗的村民,原本是争那点儿可怜的水源,现在所得足以保证一年不用种地!而率先主动响应号召拆掉自己房子的人,(其实是笑笑早谈好条件,塞了重金的各处的代表家庭),更是顺利拿到了一笔笔令人眼红的补偿金。
这种种事实,令民众看到了未来生活的美好曙光,随着这个大官的到来已经越来越亮。
全民拆屋之风,越刮越烈。
然而,跟世上大部分的事情一样,笑笑的城市规划之路也不是一直那么顺利的,她遇上了一个刺头儿。
城中首富金百季,一人手里掌握着豳州一半的财富。传闻她富可敌国,但豳州就算再穷,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她的手下搜罗了无数食客门人,有武林高手,有羽冠谋士,有星相学家,也有专门跟各路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言客,即是靠口才吃饭的游说家。
金百季,明显是靠财富聚势的成功例子。
她家的庄子,占地达一千二百多亩,高耸的围墙将庄子跟外界隔开,长达三千丈青石板路环绕庄子四周,皆为庄子的私人地带,若无邀请擅入者轻则被痛殴一顿,重则会断手断腿永生做了残废。
金百季的庄子,正正在城中西南处,犹如豳州城胃部的一个巨大肿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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