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笑笑拿了药方去问沉璧,沉璧说方子确然是安眠宁神的,只是其中一味药多加了两钱,这药性恶寒,若是心火旺盛又体虚之人吃了会生邪毒,于身体有大损。

    大损到什么程度,会致命吗?

    沉璧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有可能。他想想又问:“小姐是怀疑赵琳是被药杀的,然后袁青山才捏造了一个勒杀的情景?”

    笑笑道:“这能验出来么?”说完忙又摇头:“就算能也不能让你去。”

    沉璧抿了抿嘴,说:“若是中了寒毒的人指甲盖根部会有青紫痕迹,是忍受痛苦时用力握拳,指尖血流不畅留下的。但是这不能证明那人是中毒死的。”

    后来事实确如沉璧所说,赵琳的指甲根有青紫色,她确然中了毒,但是无法证明她究竟是毒死的还是勒死的。

    但笑笑有强烈的感觉,赵琳是先被毒死的,然后袁青山所做的勒杀,埋尸都是为了把事情往他自己身上揽。这种感觉从他当日轻松翻出药方来就让她感觉到,这张药方他藏得很妥当,好像特地保留来让她查看的。

    笑笑可以想象,张蛾想破釜沉舟毒死这个赵琳,但是让袁青山得知,插了过来,拿绳子勒了她,揽着当他自己杀的。

    至于勒人的当时,毒死没有是目前医学无法判定的事情。

    是以笑笑的推测仅仅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支持,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在袁青山身上,无法让他开脱。

    找袁青山一问,袁青山竟立刻说这药其实是他让大夫加重的,他见赵琳当时没有死,索性把她勒杀了。

    笑笑这般私下一盘,得出这么个结论,半晌没回过神来。

    原本抱着万一的想法,不定张蛾未必便想杀人,说不定是误杀的,谁知这么一问,竟问出了蓄意谋杀的意向。她斟酌了半晌,给了个台阶:“你当时也没有想过要让她死的对不?”

    袁青山回答:“这样一个恶人难道还不该死么?她气死双亲,还拖累了亲家很多年。张蛾为了这个弟妇,至今没有娶亲。”

    笑笑头很痛,只得将他暂时收监。

    这个人仗义,她知道,可他这次是要担杀人罪,笑笑很伤脑筋。

    外头的百姓知道袁青山牵涉了谋杀案,舆论开始一面倒,纷纷到信访处为袁青山申冤,一再说那个赵琳如何死有余辜,说袁这是为民除害。

    在笑笑看来,这个赵琳确实死不足惜,可是如果轻判杀人泄愤者,等于变相鼓励私刑行为,国法何在?

    烟岚见她苦恼,悄悄跟她说,何不直接去问那个袁青山的意思。

    袁青山的回答出人意表,杀人偿命,他赞同重罚。

    笑笑问他是否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她怀疑他是早料到民众的反应,才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袁青山却少见的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他说,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太多的其他,他仅仅只是依从他自己的心意。

    笑笑忍不住说:“自你认罪收监以来,那个人始终没有为你说过一句话,你这样做,值得么?”

    袁青山的薄唇抿成一线,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什么。

    最后他终于抬脸仰望笑笑。

    “大人好像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笑笑离开的时候想,袁青山想说的,大概是,只想依从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心意吧。

    只是,你已经不被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你的行为对社会具有特殊的影响力。

    你只想到对自己的心意负责,可是并没有对社会负责。

    虽然……笑笑敲额角,这个是你的个人选择,无人有权要求你为谁负责,可是你的任性偏偏为难了我。

    最后笑笑还是轻判了,没判死,判了个流刑两千五百里,附加鞭刑,监后流放。

    就在此案暂告一段落之时,内阁大学士乔珏授为钦差,前来宣喻。

    隽宗这番圣旨,前半截说的是称赞太傅治理得力,奏章明晰,短期内治理出如此成果可为天下一鉴。后半截说的却是朝中近期准备派遣官员下放各地,巡查吏治,豳州为天下知名之地,遣内阁学士前来巡查,拟作为榜样着发各地,以作明鉴。

    笑笑接旨,心里直打鼓。

    知道朝中定是有人说了自己坏话,隽宗才着人来查她。派遣之人是跟自己同级的乔珏,却又是自己的朋友,到底是要随便着人来做些表面功夫,好封那些好事之人的口,还是真的想要一查到底,这就有几分费思量了。

    她正想问,乔珏却说:“你先别起来,皇上还有话要问你。”

    忙跪回去。“恭聆圣谕。”

    “奉旨问豳州巡抚常悦。”乔珏道:“尔赴任不足半年,未曾向国库索取一分一毫,豳州城建之巨款钱银,从何而来?”

    笑笑从容不迫,禀道:“臣得沐天恩,受皇天眷顾,得取若曦王爷,蒙若曦国王赏识,赐了大笔钱银。这等巨款臣不敢私自擅用,故用之于民,主上乃圣明之君,非可欺之主,臣绝不敢妄取豪夺,此一分一毫均非不义之财,乞圣上烛照!”

    乔珏点头道:“你起来吧。”

    笑笑松了口气,方才起身与乔珏聚旧。

    乔珏这回却显得淡淡的,摆出一副不欲有私的样子,令笑笑好没意思。但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怕秉公办理,便让乔珏自己放手去查。

    查了两天,乔珏挑出两份案卷,要亲自问她。

    面上一份便是袁青山杀人判流刑罪。笑笑心头一跳,忙跟乔珏好好解释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乔珏听罢,沉吟半晌,叹道:“你好糊涂!”

    “此人虽杀人,但罪不致死,我自问判得不错,何以说我糊涂?”

    “你判罪之时应已知道,死者不是他杀的,但你仍是判了他,等于又一次成全了他的义名。这也罢了,你还轻判了……”乔珏叹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人物,继续纵容他,会令朝廷律例都受到动摇么?”

    笑笑知道乔珏说的是实情,可她不愿意直接承认,只道:“世间事总得求合情合理,袁青山虽杀人,但也是为世间除恶,我认为这样判决已经足够了,跟什么成就义名的无关。”

    乔珏凝视她道:“迫于势力轻恕高位之人,是偏私,迫于人情义理轻恕草民,便不是偏私了么?岢上宽下,这何尝不是偏私?我问你,阶下之人若是那张蛾,你也会如此判决么?”

    笑笑语塞,忽然抽出下面一张卷宗,大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张四品大员子侄杀仆之案判得太重!”

    乔珏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钦差,是来监管我的,你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判!”

    “杀仆案改判流刑,杀人案判斩。”

    笑笑霍然瞪着乔珏,半晌道:“如果你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非要保这个虐杀仆人的恶棍,人人都有难处,我不是那般古板的人,可以改判,可这袁青山不能斩。他是好人,还有,要是斩了他,人民会造反的。”

    乔珏淡淡道:“此人不死不行,你把他交给我吧。”

    “不行!”笑笑生气了,“他犯了什么错,非要死不可!他明明是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乔珏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俊美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冰寒神色,冷冷道:“杀人者须偿命,这是国法。”

    “那你告诉我这个人也杀了人,你为什么要饶她!”

    “因为她杀的是仆。”乔珏冷冷道:“杀了家仆跟杀了一个平民是不一样的。”

    两人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弄得这么僵。

    笑笑觉得乔珏此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无论观念态度都令她无法接受。还想辩驳,仆从匆匆来报,丹麒临盆在即。她跺了跺脚,匆匆辞去。临行一再警告乔珏不要妄动,等她回来再处理。

    当夜,丹麒顺利产下一子。

    当夜,乔珏夜访收监的袁青山。

    昱晨,袁青山被发现自尽于豳州府大牢,以腰带自挂,死时留下血书:“取义求死,吾无悔怨。”

    

卷三:转 砚中血影动龙蛇4

    次日,豳州城内贴满了袁青山在牢中畏罪自杀的告示。

    笑笑赶到之时,知府衙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排开众人,好容易挤进去,见到正在翻案卷的乔珏,大声叫道:“你怎可如此!”

    乔珏抬眼,淡淡道:“不如此又当如何?”

    笑笑大怒,伸手拿起桌面茶盏猛的往地上一摔,碎片飞溅。

    旁边众人见两位大人当场翻脸,忙都退了。

    笑笑压了口气,逼近低声道:“是你杀了袁青山!”

    “我没杀他!”

    “你跟他说过话以后他就死了!我明明让你等我来再商量,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是你逼死了他!”

    “无论你怎么说,案子现在已经结了。”乔珏冷静的说,“他这种人,不该活着。”

    “你!”笑笑愤恨,伸手一掀,桌上案卷全被丢到半空,在两人之间纷纷落下。

    “林氏杀仆案不便擅改,我会带犯人上京请大理寺复审。”

    笑笑转身离去时,听到乔珏这样说。

    是不放心她么,还是有心袒护到底?

    笑笑恼恨至极,头也不回的走了。

    心里沉痛,还得给民众一个解释。

    袁青山认为流放之刑太轻,故此在牢中自杀,以命相抵。

    人民群众不是好糊弄的,提出一个重要疑问:如果袁青山要自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被判刑的时候就自杀,要在受了鞭刑而又被囚一月后才自杀?

    笑笑解释道,原本想酌情轻判,但律法难容。袁青山是在最后关头领悟到这一点的。

    群众中有人大声问,大人是不是受到了钦差的逼迫,为保自身,牺牲了袁青山?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很有煽动性,群众顿时骚动起来。笑笑看往说话那人,发现竟然是张蛾。她处在人群当中,原本清秀的脸因为用力有些扭曲。

    笑笑若有所悟,抬步向她走来。

    她脸色凝重一步步行来,身周隐隐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势。骚动的群众渐渐噤声,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笑笑一直走到张蛾面前,张蛾脸上强作镇定,眼里露出仇恨之色。

    笑笑摸出一块从衣襟上撕下的破布,上面用血写着八个大字,她将布举高示意了一下,然后双手递到张蛾面前。

    “这是袁公子留给你的,也是留给大家的。”

    张蛾眼神一闪,瑟缩了一下,没有立时伸手去接。

    “他直到死,也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他,求仁得仁。”

    笑笑拉过她的手,把血书放在她冰凉僵硬的手上,转身离去。

    后面人群在私语,在躁动,在怨怼,在沸腾。

    权力和法律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想让大家的权利都得到保障难道是一种空想吗?

    感情,在面临外界压力之时,都是被优先舍弃的东西吗?

    那样淡然的神色,那样坚定的双眼,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丝毫流露出他的软弱。

    最后一次相见,那个男子,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坦然的对视她,没有任何关于他自己的辩解。

    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不曾畏惧,即使不信任,他也不曾退缩。

    在他的心中,只有对世间义理的坚持,他似乎一辈子都是为了公道二字而活。

    至于最后一次,她宁愿相信是他面对欺骗时的一个小小的迷惑。

    只不过是,漫长的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也是,终点。

    心口酸痛得好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人民失去了她们的英雄。

    而我,失去了对自己的信诺。

    乔珏离去之日,笑笑恼恨未消,不欲相送,却收到其遭到围堵的消息。

    她迅速换上官服赶去。

    远远见到群情汹涌,钟仪率兵将民众拦阻于外。钦差马车陷入了街面一个大坑,且轮子被木条贯穿,寸步难行。民众虽被官兵阻止靠近,仍纷纷将手里拿着的臭鸡蛋烂蔬菜往车子投掷,还跟官兵不住冲突。

    笑笑策马冲入,众人稍作肃静,随即更加激动,口口声声说要教训这个害死了袁青山的狗官还世间公道。

    笑笑脸沉如水,运气丹田,喝道:“袁公子人已死了,他是维护律法而死,是为了维护你们的平安而死的!你们这是算什么!他尸骨未寒,你们就来造反?口口声声是要为他讨回公道,把他的一番苦心破坏得干干净净,你们倒对得住他!”

    跳下马来,弯身握着那碗口大的木条使劲一抽,从车轮子里拔出来,就力一掷,带着凌厉的风声掷到墙脚。

    也不管手掌被糙木倒刺勾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