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最后剑拔弩张的两人竟还上演猫狗一家亲,勾肩搭背的去喝酒。喝酒也就罢了,还猜拳行令呼天抢地面红耳赤蚕食鲸吞,让所有人不得安生,最后全店的人一一跑光,可怜的密探跟踪者自然也是沦落街头吹西北风,空着肚子,不住诅咒里面的一对酒囊饭袋,沆瀣一气。
此后的数天,此人的行径便是第一天的行为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身负重任的密探们发回主子的密报也是一封比一封夸张,一封比一封混乱。
通过忠心耿耿的探子们的描述,太傅的形象瞬间变成个集纨绔无知弱智浪费坏心于一身的吃货,此人无所事事沽名钓誉名实不符行为荒诞铺张浪费,加上外表形象又矮又瘦又傻又懒走路像老头,毫无个人魅力和领导风采可言。
到了第五天,隽宗未复早朝,依旧如前两天般只传了几个心腹大臣到御书房觐见,只是这一日,添加了太傅一人。
其时将近端午,御花园内草木葱笼,榴花胜火,一派鲜辣繁荣景象。
笑笑踏石径而来,见到书房外鱼池子边上,假山底下,浓荫处,都有官员三三两两的聚作一堆,交头接耳的正在低声议论,见到她现身,不约而同都住了口,或热或凉,或咸或淡,诸般眼神都往她身上招呼。
这种被孤立的状况她早已习惯,随便抖抖袍子,像只抖落身上露水的孔雀一般,自顾自昂首挺胸往御书房进发。
过了石棂,花架后闪出个人来,行了个礼,淡笑道:“皇上正在跟大理寺卿聊着,太傅稍后再进吧。”
此人正是甄绣,当日笑笑回京,她恰逢外派,近日方才返京。笑笑却碍着非常之事,非常处境,不曾与她打招呼。不想三年来首次单独会面,竟是在这御花园中。
士别三年,今日的她稳稳当当升作了个三品侍郎。
笑笑瞧着长高了,有威严了的好友,抿了抿嘴,一拳擂在她肩膀上。
甄绣不避不让,承了这一拳,龇牙咧嘴的皱了下眉头,脸上却笑开了。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就此擦身而过,心里却都暖融融的像喝了杯浓浓的酽茶。
笑笑在御书房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见乔珏独自走了出来。
略略皱了眉头,不知为何,此人最近每次见面,总是不快乐。
大理寺卿像是没有看到太傅,直接就从她身边走过,深紫色的官服下摆轻扬,笑笑却总是觉得那是月白色的,不禁回头去看。
乔珏直直往前走,那群候着的官员突然都围了上来,有袖手让道儿的,问好的,点头哈腰的,搭讪的,各种媚态各具一格,难以尽述。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内务总管余芳正微笑看她,见她回神,行礼道:“太傅大人,皇上有请。”
她整整袍子,昂起头,迈着四方步踏入御书房。
这些官员都是最懂风向的人,她们已经完全把自己忽略掉了,急着去讨好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看来,皇上已经准备去做那件事了。
一时间,她的心里不辨悲喜。
图穷匕见,这一日来得还真是快呢。
卷三:转 力挽狂澜一线天3
当日,关于太傅从御书房退场的版本有两个。
一说,太傅出来时面如金纸,脚步踉跄,挣扎两步后便由宫侍扶持方能出宫。
另一说,太傅出来时神清气爽,面带笑容,兴奋过度以致不曾留意足下,一脚踏空摔伤了腿,由两名宫侍扶持退场。
太傅与皇上在御书房密谈一事真相如何,已是无人得知,但太傅由宫侍搀扶退场,随即出宫后立刻回府,不曾再步出府门一步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表现似乎更符合于前一种猜测,太傅受到了某种打击,是以闭门不出。
事实上,学士府内的家主,很忙。
笑笑一回家,便把官服脱了,换上一身普通衣裳,在府里钻来钻去,一时松土,一时剪枝,一时糊窗纸,忙得不亦乐乎。
烟岚听得仆人禀告,出来看时,见到小姐站在水阁中,满手泥土,正瞧着荷花池出神。
此际夕阳半落,远处彩霞满天,温暖的淡金色映得碧波粼粼,整个荷池生机盎然。池中莲叶田田,近处湖面几无空隙,远处水面却宛若一面明镜。荷花自密密的叶片中挤出头来,或婉约含苞,或灿烂盛放,清风徐来,香气四溢。
小姐临池而立,夕阳光线淡淡照着她的脸,微眯的眼中,点点光亮若倒映在海面的星光,若隐若现,浮浮沉沉。眉头微蹙着,嘴角平缓着,侧面看去,将逝的阳光轻轻点染了她的眼睫。
这是……?
原来那张狡黠而生动的脸,侧面竟然也可以是这般忧郁而深邃的。
这一刻,常悦留给旁人的印象是如此简单而又鲜明:一袭半旧布衣,有些凌乱的发型,敛尽跳脱张扬之后只余潭水般的沉寂。
旁边一个小仆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痴痴的瞧着他的主人,丢失了上前的勇气,耳根红通通的。
他听到脚步声,见到是烟岚,惊慌的要行礼。
烟岚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被那孩子生生握得热了的,打着手势让他先走。悄然到旁边的水盆过了一遍,绞得半干,过去轻轻的印在小姐脸颊上。
笑笑吃惊,一转脸,两人打个照面。
烟岚吓了一大跳,小姐眼眶泛红,眼内泪光莹然。他忙别过脸去,装作看不见。
笑笑却若无其事的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着。
瞧着印在雪白毛巾上的黑印子,红了脸,忙在池子里净了手。一面笑着说:“一下午我干了不少活呢,出了一身汗,体力劳动其实很不错。”
烟岚想想说:“小姐下次也要叫上我,我也劳动下筋骨。”
“下次再说,现在先陪我坐坐。”
两人坐在水阁里,静静的瞧着夕阳最后的光线一点点的沉没,天空变成混沌紫。
“烟岚,你看到什么?”
“烟岚看到满池的荷花。”
“你想到什么没有?”
“荷花鲜美,荷叶清香,现在正是荷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再过几个月,就会凋落,那时就是收莲子的时候了。”
笑笑沉默了一阵,幽幽道:“你见到了荷花的美,荷叶的茂密,可我却想到它们的根……藕节都长在淤泥里的……对了,你说,这叶子和花明明都是钻出淤泥长出来的,怎地都如此鲜亮,不见一点污迹?”
烟岚微楞。
半晌道:“那应当是它们长出来的时候已在池水里洗干净了。”
“染脏了真的可以洗干净么?”
烟岚盯着远处一团小小的白色,他记得那是一朵半开的白莲,茎特别的幼细,风吹过的时候便会摇摇欲坠,现在都隐在暮色里了,看不清楚,但是那团白影还是不住晃晃的摇,他知道,风又吹过了荷池。
“可以的,不然又何来这满池的光洁鲜亮呢?”他柔声反问。
话声刚落,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讶然。
“就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朦胧中,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有一种温暖的温度,有一种有力的声音,通过这个紧密的拥抱,源源传了过来。
烟岚乖乖靠着小姐的肩膀,鼻端涌进熟悉的气味,睁眼一片玫瑰紫,心跳很清晰。
那个人的声音好像是晚风吹来的,不集中精神去听,就会像风一样吹过去,抓不住。
“我现在知道了,在这里要心狠手辣才能活下去……可是……如果我变得这般卑鄙……那时……那时……你们还会不会爱我……?”
烟岚脑子里“嗡”的一声,如此失措的小姐。
怎能想到一直蓬勃如烟火的她会如此迷失,怎会料到无惧生死的她会孩子一般的脆弱、无助。
他被惊到了。
随即却是庆幸。
庆幸在她最脆弱难过的时刻,他在她身边。
他慢慢抬起手,怀住小姐,紧紧的反抱着他,试图驱散她的不安和恐惧。
“不会的……无论小姐变成怎样……烟岚永远都不会讨厌小姐的……不会的……小姐永远是烟岚最重要的人……最喜欢的人……比世上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烟岚可以不爱自己……但是不能不爱小姐……”
他平静的慢慢说出,一字字都在黑暗中清晰无比。
他的眼神闪闪发亮,盯着多看几眼,仿佛就会被吸进去,令人眩晕。
笑笑紧紧的抱着他,热烈的亲吻着他,他就像是这世上剩余的唯一珍宝,她要把他揉进骨子里去。
“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烟岚……永远不会离开小姐。”
“永远不会讨厌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都不能讨厌我。”
“烟岚……永远不会讨厌小姐……无论小姐做了什么事……烟岚都会喜欢的。”
“傻瓜……你这傻瓜……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的信任呢?”
“值得的……永远都……”
远在自己察觉倒以前,就陷进去了,等到发觉以后,这种信赖已经变得呼吸一样自然……哪里还会计较值得不值得……就算是独自步入黑暗之中,独自面对恐怖的深渊,独自泡沫一般消失……只要有过这么一刻……一切一切都是值得的。
烟岚悄悄下床,穿上外衣。
小姐睡熟了,黑黑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长长的睫毛。
那么长而浓密的睫毛,平时让眯眯眼显得更小,怎么睁也睁不大,现在完全覆盖下来,却显得脸是那样的干净清秀。
他心里一颤,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晚饭什么都没有吃,直接从水榭就到这里来了。剧烈运动最是消耗体力,她饿着肚子竟然也能熟睡,真有那么累么?
以前不曾有过如此强烈被需要的时候,好像要把他拆了吞进肚子里去,颠倒缠绵了好几回,现在身子还有点发软……小姐,看来真的是很彷徨,很无助呢。
他轻轻步出外间,拉开梳妆桌的抽屉。最里面的箱型首饰盒放着最贵重的饰物。他把盒子捧出来,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有个翠玉的瓶子。小心的旋开瓶盖,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他倾了些在手心上,缓缓送到嘴边,忽然动作停顿了。
透过窗子可以清晰的看到夜空,星子光芒被风吹动,忽闪忽闪的,脆弱而又顽强,有点像……她的眼睛。
“烟岚……”里屋突然传出迷迷糊糊的声音。
他手一颤,粉末随风而散。
急急把瓶子往盒子里一塞,回道:“小姐,我在这里。”
“我饿死了,你饿不饿?”
“烟岚,烟岚马上让下人准备膳食。”
“你多穿件衣服……”
说着这话的人拎着件长袍走出来,却见外面坐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还没完全合拢的的首饰盒半塞进抽屉里,一些细小的粉末薄薄的从盒里漏了出来。
她顺手沾了一些,送进嘴里,若有所思的咂了咂味道,晃晃的自己回了里屋。
烟岚催着仆人拎着饭盒子回来,赶得有点急,额上晶晶的冒了层细汗。回来先喊了一声,小姐在里屋应的,他松了口气。再一眼,瞟到自己随便推进抽屉的首饰盒没有动过的迹象,放下半颗心来。
定神指挥着仆人把食物一样样摆好,又打发他先走,等下再来收。冷不防小姐一下扑出来,往他耳朵就是一口,“你盒子里面那些是什么粉?”
还是被见到了,他的心一下子拎得老高,几乎便要“砰”的一下摔个四分五裂,期期艾艾道:“那……那是……”
“是珍珠粉吧?”往他脸上吧嗒就是一口:“难怪我家烟岚皮肤总白白嫩嫩的,能掐出水来。”
“呃……是,是珍珠粉……”
“不过珍珠粉性寒凉,不能多吃,你以后不要吃太多。有言在先,可不是我小气。”
“烟岚……晓得了。”
如此这般应着,心是完全放了下来,却不知为何,像在水里晃着,浮浮沉沉的没了着落。
笑笑丝毫没有看出来的样子,坐在桌旁,开始据桌大嚼,一面还连连叫他过来吃。
这一刻,她又恢复成以前的自己。
烟岚瞧着瞧着,嘴角渐渐的也带了笑。
“我脸上有花么?你净看着我笑。”
“小姐现在高兴了,烟岚就放心了。”
“对不起,刚才让你担心了。”
“小姐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小姐别把事情都憋着,只让自己难过,那样烟岚反倒更担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皇上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太女的爹……”
话未说完,烟岚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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