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山如画






    宗主

  此处的裁缝不多,可以说,诺大一个瓜洲,也就这么一家裁剪店。
  一般小门小户的凡有妇道人家,都女人们自己手中做出一家老小的四季衣衫。若是有钱人家,则自有家用针线上的人。
  这家裁缝店通常做的就是一些往来小商旅、行脚之类的生意,衣裳裁剪甚是粗糙,几乎都不量尺寸,那壮汉脖子中挂着的卷尺,纯属行业标志不得不佩戴而已。
  掌柜的名叫白小田,此人的爷爷的爷爷,不知如何阴差阳错成了一名裁缝,白家在此处开裁缝店,世代相传已有五代了。
  白掌柜最恨人称呼他的名字,白小甜白小甜的,一听就是一股摆脱不了的小白脸味道,为了表示自己与小白脸无关,终日练石臼,举磨盘。把个腰身练成了水桶粗,得一外号“白三大”:大身量、大力气、大嗓门。
  此时一句招呼的话,堪称平地一声雷。
  十七躲在夏泠身后,抵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十七做一些糙布衣服寻到这白掌柜,也就罢了,要做里面的衣服如何使得?夏泠悄声道:“十七,你不能成日还跟个野匪似的。”他拽住她的胳膊来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
  “嗯?”
  “能否给我这孙女做一身女子里面穿的衣衫?”夏泠说得还算委婉。
  白掌柜声音轰隆隆地道:“大爷说的是亵衣不成?”他嗓门极大,听在十七耳朵里那真是青天霹雳了,十七缩在夏泠身边,小脸发苦。
  夏泠道:“不错。”
  白掌柜仔细看了看十七:“岁数也不小了,怎生自己不学着做?”
  夏泠记得十七针线很不错,也看着十七。
  十七张了张嘴,她没见过那东西是什么模样的……
  她接触的女孩子少,也不留心这类事情。她的身体柔韧性好,恢复伤痛很快,从未生过病。这个太过好使听话的身体,使她几乎忽视了这些细致的问题。
  夏泠看十七难堪得无脸见人的模样,有点不舍得了,装作无奈道:“唉,她父母过世得早,没个女人家帮衬着。眼瞅着孙女儿长这么大,也没好生教会她做女孩子。”假装擦了擦眼角。
  “真是苦命。”白掌柜被他的真情流露感动了,看十七身上的破旧男孩打扮,道,“老哥,你太不容易了。”
  两个高个儿男人站在当地,面对面地为了一件女人亵衣长吁短叹的,十七看了很内伤。
  白掌柜转到里面,十七与夏泠等了一会儿,看他带出一名妇人。妇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梳一个宝缳髻,脸上饱满红润,可见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白掌柜说道:“这是贱内,针线活做得快,这就给你家小闺女弄几身去。”
  拉着夏泠道,“老哥,过来内堂喝茶。那些咱们男人不方便的事情,不如交给贱内去。”夏泠明了,便随着他走入了内堂。
  裁缝店门面不大,进深倒有一间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忽听夏泠道:“白黑子。”
  白掌柜毫无反应地走着,夏泠就着他屋子里的摆设看似随意地与他东拉西扯着,时不时将桌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物品换一个方向。
  数十句暗号对下来,白掌柜抹一把冷汗,两个人已来到了内堂。
  两人入得内堂,白掌柜的将他请上正座,撩起袍角:“属下叩见宗主。”
  夏泠在他面前坐下:“三日后的穆沁尔大会都预备好了么?”
  “按照宗主的吩咐,全都预备了。”
  夏泠道:“这一回过后,你就别再跟着我们了。”
  白掌柜人高马大站着,悚然抬起头,宗主说到便一定做到,从此他再不能成为天书楼之人……他……再也不是天书楼的人……白掌柜立即跪在地上:“恳请宗主容许属下追随。”
  “你家夫人上年七月中,给你添了一个儿子?说起来还是中原地对孩子读书、游学、交友、入仕均有好处。”夏泠扶着额头,看着他,“这里以后的事与中原已无关系。”
  白掌柜低头无言可对,虽然乃今日头一次见面,做事却并非第一次接触。
  宗主最厉害之处在于他从不威胁人,却专能寻摸人之心思令人为他衷心办事。与前一任的那个“她”完全不同。
  白小田沉了又沉气,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宗主了。他豁出去道:“宗主,前……”
  “怎么?”夏泠隔着遮颜膏的眼睛,仍然锐利地似要割裂他的魂魄。
  白小田颤抖了两下唇:“属下,能否再见一次前任宗主?”这时的“白三大”哪里还看得出那大嗓门大力气的模样?
  内堂中安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外间白夫人与赵十七的轻语。
  夏泠将茶杯在手中轻轻一转:“白司使,这些年我从不以民族大义跟你们说话,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说。今日我便替你开一个例外,”他将茶杯放在案边,“你是为漠北边民做事,不是为了前任宗主做事。”
  白小田顿知此事无望了,慢慢垂下了腰。
  宗主此话不错,白小田进入天书楼,隐形匿迹到如今,求的的确是漠北的平安。
  白小田家中五代裁缝,前四代却曾是传说中的“缝尸匠”。
  那些年漠北战事不断,死人身首异处乃是寻常。有家人的不忍心自己的亲人死无全尸,便催生了一个奇怪的行当“缝尸匠”。
  白家“缝尸”两不看:不看长相,不看出处。
  因为,那针下缝的有时候是头,有时候是手足,有时候是邻人,有时候甚至是自己的亲人。他们练就了掐灯黑火缝尸体而纹丝不错的本事。第三代白家针线最好的名叫白生明,有一日接了七单生意,一夜缝尸之后却疯了。
  据说,他缝的七个人,两个是他的父母,两个他的是兄长,两位是两位嫂子,还有一位是自己最心爱的小妹子……一场羌零人的边境掠夺,四世同堂的融融之家人亡家破。
  白小田是白生明的孙子,自小立誓要在漠北建立一番事业,不让羌零人与北祁人的铁骑再随意踏上漠北沿线的城池。
  由于武功高强,一日,有人寻上了他。
  白小田这件事情记得十分清楚。
  那是十六年前的一天,月黑风又高。
  他在家中如往常一般,先打了几个套路,再练举磨盘。
  平举五十下,再直举五十下,磨盘在空中呼啸着飞过,转到后手再拉升五十下。
  忽然,他觉得手上一沉,磨盘上陡然加了千钧之力,几乎将他粗壮的手臂压断!
  白小田从未遇上此等情形,唬得连忙松手,那磨盘轰得跌落在地上,将家中的泥地砸了一个凹坑。白小田那时不过二十四五血气方刚,怒道:“什么人?”
  回头一看,仿佛有风在耳边唱起了一首曲子,他连呼吸都不敢粗莽了。
  面前站着一名女子,星光暗弱中依稀可辨她穿了一件深青色的衣裳,脸上罩了一面黑色的宝合纱。白小田为了长些见识也曾行走江湖,颇有一些阅历。
  那女子站在磨盘上,衣角无风飘摆,好似河边袅娜的一株夭柳。
  白小田觉得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是个少年女子。却身材窈窕,气质清优,周身隐约有一股矜贵之气。
  他懂得这是一个武功出众的女子,恐怕出身也不俗,便抱拳道:“姑娘,深夜来访何事?”
  少女打量着他。
  白小田看到,那排浓密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宛如深湖,眸中淡淡的闪烁如湖中跳跃的银鱼。白小田恍恍惚惚就成了她眼里的一条鱼,落入了深渊不肯回去。
  她说他:“你,还算有一把力气么。”
  白小田诺诺道:“多谢……多谢小姐……”
  女子在磨盘上轻轻蹬了一脚:“你就是夜夜练功有什么用?是能为将还是做官?”
  白小田不愿意在一名女子面前丢脸:“我从军。”
  “从军?”青衣少女笑了,笑得如春日的清泉,清亮欢快,笑得白小田心头有波澜一圈圈荡漾。她忽然转头对暗处道:“小豆丁,出来!”
  此时风摧云动,月亮如被扯开帷幕的镜子一般露出了一个角,小院子里亮了许多。院子的角落中,悄无声息走出一名男孩。
  “有什么事?”
  “看看这个人如何?”少女冲着白小田一扬下巴。
  那孩子转过来,看了看白小田:“白小田?”
  “在。”白小田应道。
  “多大了?”
  “二十……”白小田发现似有不妥……低头看着那男孩。
  面前的男孩身形尚小,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他头发紧紧扎在脑后,眼睛又长又大,尖尖的下巴颏儿,应该说,长得还蛮可爱的。
  ——白小田蹭得一声跳了有三尺高:“老子二十五了!你个臭小子有爹生没娘教,怎生如此说话?!”
  “臭小子”对于他的暴跳如雷平静地很,双臂环抱在胸前,以一种比成人还冷厉的目光扫视着他,说:“二十五了?从军立功的话,年纪未免太大了。”
  “你说什么呢!”白小田冲上去将那臭小子狠揍一顿,小男孩避开他的拳风,“性子暴躁,看人鉴事缺乏眼力……”
  小男孩避开白小田三招进攻,退到少女身边:“此人不怎么样。”
  白小田一拳挥到少女身边不敢打下去了,两个人在他的拳头下悠闲地说着话。少女说:“转遍了漠北,没一个像样的男人。”
  “若有男人,岂会容他人长驱而入一次又一次?” 男孩的口音带着中原地的软糯。
  “你们敢轻视漠北汉子!”白小田又要发怒。男孩眼角斜斜看着他:“既然是男人,怎么拳头对准的不是女人就是小孩?”
  白小田疾忙收回手,仰天长嚎:他今天遇到的是女人吗?是小孩吗?
  那女人武功比他还好;那小男孩,“垂髫稚子”这四个字在他身上简直就是那浮云。
  都是怪物啊怪物。
  那一夜,姐弟两个人在他院子里站了一晚。
  男孩出言相激,少女在一边看好戏,两个人配合默契,将白小田当作了猴子戏耍。直到启明星升上东方,两人方扬长而去。
  少女拉起男孩,向着天上纵跃而去,她长长的衣带划过深蓝色丝绒一般的天空,犹如奔月的嫦娥仙子。
  白小田站了许久,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心头空得恨不能去大醉一场。
  如此的女子,此生此世再去何处见?
  他本来,以为是再不能见到他们了。
  谁知,此后不久,他们还特地前来又骚扰他了几次。
  两个月后将他正式纳入天书楼。那少女是天书楼的此代宗主,以搜集各国各处秘闻暗辛为目的。原来,他们看中白小田的身份家世,还有他的裁缝铺子,要将此处设为天书楼的联络之处。
  白小田知道,天书楼的联络之所经常变动,为了能够留住那少女多见几次面,白小田竭尽全力地做事,将裁缝铺子的隐秘性与通畅度都保持在良好的状态。即便如此,他每年见那少女也超不过三回,每一回她的身边还必跟着那个小男孩。
  白小田曾经问过那少女:“你们……是姐弟吗?”
  少女忽然反过身手出如电,捏着那男孩的脸颊:“小豆丁,你是我弟弟吗?”男孩被她捏住了脸皮,他大概武功不如她挣不脱,遂抬起半边眉毛看着她。
  她笑了,又是那春日冰融般的清脆。手指在男孩的脸上微微用点力,笑盈盈道:“告诉他,你是我家相公。”
  “不会吧?”白小田道,“才多大?”少女在他面前并不很威严,白小田难免有些说话随意。
  少女说道:“真的,小豆丁你说是不是?”她凑近男孩的脸,笑得刘海下的眼睛星光闪烁。
  “无聊。”小男孩被她掐得脸皮扭扯到了一边,嘴里吐出两个字。让白小田深感佩服的是,在那张变了形状的小脸蛋上,没变形的半边脸照样露出镇定的表情。
  “要我松手是吧?那叫‘姐姐’?”少女继续逗那小男孩。
  “松开。”男孩指指她捏住他脸颊的手,很有模样的低声命令着。
  “叫一声姐姐就松开手。”少女将他又掐又捏,玩得无比欢乐。
  “这不可能。”男孩被她拉得说话嘴里都走风。
  少女退回手,对白小田说:“你看,多没劲一个孩子。”她又忽然拉住男孩的两边脸一起使劲:“不过,跟他老爹一样,长得好妖孽啊……”
  “你玩够了没有?”小男孩眼睛里的泪水都被她拧出来了,冷淡地道。
  白小田没觉得那男孩很“妖孽”,他看着那少女,虽然她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他,他却能够感觉到她一定是个貌若天仙的真正“妖孽”。不过,他对她是不敢乱想的,只要每年她能够来给他安排些事情做,死也情愿。
  少女松开手,对白小田说:“这娃只是有点不开心,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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