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如果你远去了






    〃汤圆,你还记得他吗?〃我忍不住问。

    猫没有反应。

    我把它抱进怀里,汤圆似乎觉得不舒服,没多会儿便叫了一声挣开跳到地上。开电视,开收音机,凡是有声音的都让它们响起来,开每盏灯,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猫坐在地上,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沙发。我拍了拍床,让它跳上来。

    〃今天不赶你走。〃我对它说,〃上来。〃

    贴住汤圆柔软温暖的身体,我想起江宁冰凉的双手。想起那双看来并不显灵巧的手包馄饨、扫地、写字、洗衣服、逗猫、在我的脸颊边微风般掠过……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为什么无法忘记你呢?

    ※

    FROM江宁:

    找母亲要电动剃须刀,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活鬼。对着镜子楞了好半天,总算有力气去摘帽子。

    我问她:〃这里有理发的地方吗?〃

    〃有。〃

    本来就没剩多少头发,所以时间也快。我对母亲开玩笑说这下不想戴帽子都不行了,太冷。她要出去买东西,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帮我买张电话卡。〃我说,小心地望着她。楼道尽头有公共电话,我惦记那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并不反对,一句话不说走出病房。

    叶川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很奇怪,又没有多少时间等一会儿再打,护士很快就会查房,见我还在楼道里晃悠一定会唠叨。

    找周息雨。他的腔调活像是地主老财见到解放军。

    〃我找不到叶川……也没啥事儿,你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我这儿挺好的,甭担心。〃

    〃他八成是到外面跑步去了。这小子最近不知抽什么疯,天天围着大院夜奔。〃

    说者无心,我却呆了。

    躺在床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忽然很庆幸他不在。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未见过对方哭泣。如果叶川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笑话吧……

    过两天开始下一个疗程,曾经以为绝对吃不消的自己已经可以习惯种种不适。无法抗拒,就接受吧。总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吃东西就可以长肉,长肉就可以出院,出院就可以回家,回北京。同屋的病友说我像饿死鬼投胎,我对他的打趣只是笑,该吃吃,该喝喝。那个人比我走运点,药物反应不算厉害,然而他却为此不思饮食,见我吐得翻天覆地转脸又找爹妈要饭吃极是羡慕。

    〃没啥好羡慕的。〃我对他说,〃保证体力。〃

    父母告诉我叶川天天打电话,随后问我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我说没有。

    电话卡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实在太难受了就死死握着它。把那上面的风景看得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在看叶川的脸。窗外只有树和天空,偶尔能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响。能再次下地时又跑去给他打电话,总算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我傻笑了很久,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一样。

    〃好吗?〃

    〃还行。你呢?〃

    〃凑合。〃

    〃化疗结束了?〃

    〃没有。〃

    〃你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比我考英语六级容易多了。〃

    他在对面轻轻笑,随便说了说北京的天气和自己的工作。我着迷地听他讲话,不放过其间的呼吸。

    〃江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任何言辞,或许都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心声吧……

    〃没事,就想听你说。〃我笑着,〃想听你的声音。〃

    〃雨子他们常过来,蹭吃蹭喝……听说他认了个妹,等你回来时大家见一见……我们研究所又发东西了,五十斤小站大米,还有一箱松花蛋……〃

    每个字,每个字,在那层平淡的外衣下变成热流缓缓穿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为彼此积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回家的力量。

    ※

    出院的时候,我没有让家人帮忙。父母清楚我的脾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我的认识程度可以说是超音速的递增。因为是母亲工作的医院,手续都由她来办。我自己在病房里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拎起网兜离开住院部。

    通向大门口的走廊很长,第二个出口直对着门诊楼。我知道母亲现在应该还在上班,就拐个弯过去打个招呼,也好让她放心。

    门外有不少病人等着叫号,我推门朝里望了望,正在给人做检查的她发现了我。

    〃妈,我先回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到家后打个电话过来。〃

    旁边的病人似乎和她很熟。

    〃唷!这是您儿子啊?上学还是工作呢?〃

    〃工作了。〃母亲淡淡回答。我对那个女病人笑笑,说了声阿姨再见,准备离开。

    还能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多大了?〃

    〃快二十六了。〃

    〃有对象吗?〃

    〃没有。〃

    〃该找啦!现在找一个,谈上一两年后再结婚;听说女孩子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二十八九时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正合适!〃

    〃……〃

    我看见父亲从街对面的车站急匆匆走过来。

    〃说过不用来接我的。〃我很意外。他也不解释,去拿我肩上的包。彼此无声地争执了半天,还是被他硬拽了过去。

    〃打个车回去吧,路上不好走。〃父亲说着便朝远远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

    其实很想跟他说些话的。无论在医院、路上、还是家里。但最终结果不是我逃避就是他回避。

    〃我想去趟北京。〃我对他说。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后转身继续收拾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

    〃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吧。〃他的声音像是从深邃海底里传出的一般。

    〃我回去看看他,一个星期。〃我说,〃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

    期望的回答并没有到来。父亲拎起空空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FROM叶川:

    我无法想象哈尔滨那边的情景,至于北京这一边,说平常也忙乱。

    周息雨和方凛始终分分合合,有阵子彼此闹得几乎要分手。我再没有什么能劝的,不是累,而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惦记着我,即便在他们冷战最厉害的时候,却仍能够一起到我这里坐坐,说些需要彼此分担的话。

    〃有时间想着改善生活,没事别打架,你还嫌过得不够乱吗?〃我问雨子。他把烟从里到外碾了两圈,抬起眼睛说:〃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仍没离开我就是在下周息雨的伟大胜利了!哪儿有功夫想别的!〃

    〃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忒爱操心了吧?我跟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咸吃哪门子白菜?〃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我起哄地夹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在旁看电视的方凛回头瞧了瞧我们,淡淡一笑。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大家把各自无法承受的重负都卸下,虽是逃避却可以得到短短喘息。重新直面现实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些微方向。你能够想象我们之间的那种友情么?如今想一想,真像是坐在一条触礁的小船上,为了避免沉没,大家拼命地向外舀水。累得不行,也不敢停歇。

    常常地,看着他们便会极自然地想起江宁,过去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回忆,在这一刻静悄悄地萌芽生长,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在心中蔓枝展叶。

    〃江宁以前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和雨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比我们长久……〃

    方凛两手撑着头疲倦地看我,不吭声。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原因仍旧是吵架,他似乎把我这里当成了暂时逃避的场所。问他雨子会在哪里,会不会着急?方凛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江宁是这么同你说的?〃他好象吃不消自己脑袋的重量,松开手后又把下巴搁在饭桌上。

    〃嗯。〃

    〃他疯了吗?〃

    〃是你俩神经不正常。〃我仔细地削完苹果皮,放下刀子,咬了一口。〃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凛低低骂了一句,用额头顶住桌沿。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不太均匀的呼吸。

    苹果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我他妈才不想要这种幸福呢!〃

    〃说这话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稀罕!〃他狠狠地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我把他变成GAY!是我死缠着他不放!是我满足不了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雨子还在外面找女朋友的事我知道,方凛起初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只淡淡说自己成了大相公。然而深一层的波澜,却在平静中孕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当事人并不自知,旁观者的我,也没有发现。

    方凛这回过来是央求我下午陪他去医院。我头皮一阵发凉,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去看男科。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他穿上鞋,垂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所以才想去看看……〃

    下车后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个人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想给雨子打电话,攥住衣袋里的手机攥到冒了汗,最后,还是没动。我觉得自己能明白方凛的心情,所以,我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着,直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啥大不了的。精神因素作祟。〃他说。

    〃找个地方吃饭如何?把雨子也叫来。〃

    方凛拒绝了我的建议,简单说刚才已经和雨子约好晚上见面,而且他们新认的那个叫珞珞的老妹也会过来。

    〃要不你也过去?见见那丫头?!〃他问。

    〃算了,以后有空再说吧。〃我兴趣不大,也听出他们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谈。

    方凛也不勉强,跟我道别回对面坐车。

    数日后的深夜,我慢慢打扫卫生。白天都在单位忙,能腾出收拾这个屋子的时间只有晚上。按照在上海家里的规矩用水洗地,拿抹布一遍遍擦着。江宁每每见到总说我这样做是拿金碗装泔水,有劲儿没处使纯属闲的。

    〃木地板也就罢了,水泥地你还这样伺候不是多余吗?用墩布拖就成了。〃

    被他说过几次,我便不再洗地了。只是现在如果不给自己找点累人又麻烦的活干,我可能又会胡思乱想些清醒时决不会触及的东西。

    好像拼命要把什么洗干净……

    方凛的电话在凌晨时响起。他时常会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事?说话。〃我分辨出是他的声音后,随即坐到暖气旁伸长两腿等待下文。

    〃……叶川,你后悔过没有?〃

    我闭上眼睛回答:〃有啊,天天都后悔。后悔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副德性,我怎么会遇上江宁,那小子怎么会得病……〃

    他在那端沉默,我猜测方凛和雨子之间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争执,最近他们重新分开住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也后悔啊——〃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所有响动像是被一刀斩断般踪迹皆无。我静静坐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是空空如也。终于,我听到他哭出了声。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甩得一干二净?!叶川你教教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暖气很烫,背上似乎有股要烧焦的感觉。我望着被扭成一大团麻花的电话线,好歹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死也不可能忘掉江宁的。〃我说。〃雨子对于你也是一样。〃

    〃所以,认命吧。〃

    ※

    FROM江宁:

    给叶川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雨子也在场。还没说上几句话筒便从叶川手中被他抢走。

    〃啥时候回来啊?叶川同志都快熬成人灯儿了!〃雨子在对面坏坏地笑。

    〃你跟方凛咋样?我听叶川说他又搬走了?〃

    〃我操!你那是什么时候的黄历?!〃

    〃他回来啦?〃

    〃你少替我们瞎操心,赶紧养好身体赶紧回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

    同父母谈了几次,他们始终坚持最初的意见,绝对不同意我回北京。

    〃妈不跟你说大道理。你自己就没想过吗?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还得靠叶川照顾?他又不欠你的,又不亏你的……〃

    〃为什么要让他照顾?我可以重新找工作,而且——也不见得非要同叶川住在一起。〃

    〃在哈尔滨不行吗?如果是想工作,你爸可以帮你啊。〃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制止住了。

    确实,不用我说,他们也能明白。回北京不仅仅是为了工作。那座城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