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如果你远去了
人的影子斜在尺二方砖地面上,孤零零地一东一西。
“跟我这样说话觉得痛快么?你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高兴啊?”我问,心里难受极了。
他不作声,离开满地狼籍的厨房回到卧室。我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炒菜,盛饭,布置好碗筷,这才去里间找他。
江宁躺在床上,手背压着眼睛。我知道他没睡,便坐到旁边推了推说:“起来吃饭吧。”
“叶川,你别生我的气……”
他嗓子哑了,声调疲倦而落寞。
我呆了一下,去摸他遮住双眼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我忍不住用力握紧五指,弯腰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起来吃饭,嗯?!”
江宁好象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将身子向床里靠,硬拉我一起躺下。我并不反对,遂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搂住他的腰。这时有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闪过——
刚有所动作,江宁蓦地缩起身子推开我的手。“干吗?!”
“看看有没有包块。”我实话实说,“查一查放心。”
他笑了,但仍旧阻止我去摸肚子,“把爪子拿开!我自己查过,没事!”
“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有完没完?!”
江宁挣出被压住的双腿,笑着将脸贴过来,嘴唇几乎碰上我的眼睛。我大概猜出他想要做什么,果然,伴随那阵轻微的热气,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
“回上海——该回去看看了。”
我鼻子发酸,赶紧把头贴上江宁胸前的衣服,不时胡乱蹭着。他奇怪地扳起我的脸,立刻失笑地问:“怎么啦……?不会吧?!”
见我有些窘迫的神态,他慢慢收起笑容,握住我的耳朵轻轻摩挲。
“真是个可爱的人。”
“再贫嘴我把你舌头咬下来!”我唬他。
“有本事就来啊,谁怕谁?!”
不想再有任何对话,我开始不要命般地亲他,直到彼此的身子都发软了,像逆水游了五十年才团聚的两条鱼,挣扎似的互相爱抚着。我感觉到他的手插进衣服里,慌忙连跪带爬地挪开。瞧见我这副窘迫的样子,江宁却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到身边。
“没问题,怎样都行。”他说,“信我一次……”
我信,虽然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比先前强多了。应该熬到头了吧?我暗暗想——
至少,请给我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
FROM江宁:
叶川不在北京的时候,同他在身边的日子相比我的感觉似乎毫无分别。一天里许多的电话,座机打的,手机打的,公共电话打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互相说说自己目前在干嘛;我讲讲单位的情况,他讲讲家里,中间插上珞珞乱七八糟的见闻感想。
“我们打算买海狗鞭回去,你要不要?要就说啊,别不好意思!还有还有!川儿他们家旁边住着一个特‘卡卡’的外国男人,是男人!我说的可是男人!我已经搭仙(讪)成功了,回去给你看照片!”
她的娃娃嗓后面是叶川朗朗的笑声。我贪婪地聆听着,捕捉着他的每一点声响,像个陶醉在麻药中,快要神智昏迷的瘾君子。临行前说好了等他回来一起去医院做复查,电话里叶川又提到这件事。
“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能吃能睡。”我加重语气,“放心放心,我好好的……”
没有错。最近不知怎么了,整个人突然好象换了副身体似的,精神好的一塌糊涂。上下班时追着公车飞奔,腿也不疼了,吃完饭后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难不成有人半夜给睡梦中的我吃了大补贴?我懒得细想,心里还是会在高兴之余有隐隐一丝担忧:希望这是个好兆头。可别出什么坏事。
然而现实仍旧同我开了个大玩笑。
洗澡时摸到腹股沟处肿快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懵了。脑子如玻璃般透明清晰得可怕,许多把刀子开始迫不及待地剜进肉里,疼得撕心裂肺。一股不知缘自哪里的风从许多孔洞中穿过,发出呜呜地回响。我突然想到秋天的那些落叶,它们在坠落时所发出的声音似乎就是这样,像惨叫。
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
到底何时出现的?对此我已经没有回溯的心情。跟叶川几次做爱的时候,谁都未曾注意。应该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像个怀着恶作剧心态的寄生物,耐心地等待我们靠近,再靠近。到达触手可及的距离后它就突然扑上来,甩也甩不掉,盘根错节地长满全身。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落此下场也就罢了,熬到今天,我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肉体上的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但它施加在精神上的痛苦,却足以把整个世界撕得粉碎。光有我还不行,它还会缠上父母,以及——想到这儿我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叶川。
叶川!
手忙脚乱地拧上淋浴喷头,拿毛巾胡乱擦几下身子就冲出卫生间。几分钟后,人已经坐上去医院的公共汽车,在盛夏炽热的光线里,不停地打冷战。有一刹那我想给在上海的叶川打电话,可接通后该对他说什么?我把手机塞回裤兜,狠狠咬着食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抬头,正迎上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人充满惊讶的目光。我对她笑了笑,那女人立刻转身到走到对面,留给我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
在说清自己的主要情况后,那位五十来岁的医生让我脱掉衣服摸了摸那些包块。他略显诧异的表情让我心里一凛。
“今天才发现的?”他问。
我点点头。
“你也太大意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得到确定答复后,我给自己做了满满一桌菜;却完全没有食欲,而是抱着汤圆热乎乎的身子躺在地上。稍微抬眼,瞥见了一根头发。大概是我掉的吧,但我宁可想成那是叶川的。我死死握住它,好象要握住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川的手。
这回会死吗?逃得过去吗?我喃喃地问自己。死掉,活着,死掉,活着;我能拥有的生命符咒将会是哪一张?后来,我把能记起来的神仙菩萨统统求上几十遍,反复祷告着一件事:
我不指望活得长久,再也不指望了!只要给我健康的一年,每天好端端地生活,在约定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时一下子死掉,身边的人谁都不用经受长时间的煎熬,之前的每寸光阴都能安然过完,如此就好了!哪怕全世界人骂我自私缺德也无所谓!哪怕叶川为此恨我一辈子!别再让我们受折磨,别再让他受罪了!意料不到的是,想着想着我突然开始哭,没有眼泪,但确实是在哭泣。
叶川!叶川!叶川!我哭着喊,内心嚎啕的声音如刺穿鼓膜的雷霆一般。
叶川——
救救我吧!FROM叶川:
上海家里因为珞珞的存在而稍显太平。不管怎么说,父母所谓家丑不能外扬的观念已经是根深蒂固了。纵然我回来之前就在电话里讲明她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他们仍以自认为该有的保守态度在所有人面前矜持着。
结果,珞珞成了邻居们眼中我的北京女朋友。
“太棒了!这下同床共枕可就名正言顺啦!”她用单脚在楼梯旁跳来跳去地说。“人不知鬼不觉地,咱俩就把事儿办了吧!”
我笑得差点把汽水喷出来。
“真那样的话我不是被雨子打死就是被你爹妈打死。”我说。
“哎哎,没有江宁吗?你那位心胸开阔天下第一?”她终于切入主题。
我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
“他啊……”
珞珞等了半天不见我继续说下去,没好气地问:“你是乌鸦吗?光会‘啊——’!”
“啊?”
“……!”
“他可能会说:‘挺好的,不错嘛……’难听的话一句都不会有。”我狠狠抽一口烟,重新笑着说。
珞珞的眼睛立时圆了起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捂上小丫头的嘴把她拽进后面的客厅。
是我太了解江宁了,还是我根本一丁点都不了解他?在上海的这几天即便不能说太舒心,也还算比较轻松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失去了应有的警觉,对江宁主动打来的电话,根本未曾深究过。
“没啥事,想你了。”他的理由简单而直接了当。
“从我走后这还是第一回呐!”我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也笑:“偶尔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
“真没事!就是想跟你说话。”
“真的?”
“操!肉麻的话你叫我说几回才够啊!?”
我挺高兴,开开心心地同他聊了很长时间。
事后证明这并不是偶尔为之的举动,当天夜里他又来过三次电话,我还是没有感到奇怪,对珞珞口头的疑问所做的解释是:这小子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了。
临离开上海的那天,我带珞珞去了江宁路。刚下车,她便使劲儿地重重蹦了几下,似乎要确定所踩的土地是否真实可靠。
“当初给江宁起网名的时候想到这条路了?”她问我。
我笑一笑,并不给她回答。
她又意味深长地说:“还是,有点寂寞吧?”
“在所难免。”我淡淡回答。
“叶川,说心里话,你是我的偶像。”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脸瞅着她,珞珞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因为你是天字第一号烂男人。”她一本正经,“心肠太好了,脾气太好了,对江宁又是一根筋……”
“这就是烂啊?”我失笑道。
“宾果!所以你是我的偶像嘛!江宁是我思想的导师,雨子是我前进的目标,方凛就是我赚钱的楷模!赶明儿我把你们四个的照片一溜贴到墙上供起来!”
她也坏坏地笑。
……珞珞在街上跑过来跑过去拍DV。我站在一旁等,恍惚想起留在北京的另一个人。想得那么入神,连珞珞扯着嗓子喊我都没太注意。
“叶川!”
江宁,那个时候,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呢?也在喊我的名字吗?当我和珞珞站在喧哗热闹的人群中有说有笑吃东西时,你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是怎样忍受煎熬的?你又会抱着汤圆躺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吧?没有我,你就能哭出来了;只是那个时候,你需要我在身边吧?你心中的恐惧,就如同后来袭击我的恐惧一样多一样重吧?
今天的我,仍然没有勇气去想象。这就像我的罪,不可饶恕的罪。
※
回来后我发现了江宁腿疼的情况,但只要提出去体检的事他就找各种理由搪塞。我信以为真,略做了些退让叫他自己去,只要让我看到结果就行;江宁还是没动静。我不耐烦了,这么简单一件事有什么好拖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总要我提醒啊?”
“我又没让你管。”他丝毫不领情,“有空我自己会去的,现在太忙了。”
“别找借口,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你若是哪天突然不舒服,我看谁还敢给你工作!”
江宁似乎不愿多谈,拍着我的肩说:“行行,我找时间一定去。你少唠叨点儿……”
“这个月就解决!别拖了!”
“行行行。”
一连两天他也不见动静。我急了,请假硬拽着他去医院,眼看再也瞒不过去了,他才像个发现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说出实情。我原先不信,傻瓜一样找医生求证;对方的口气干脆得比刀子还锋利,肯定的态度连神都推不翻。这时的我就像是被谁从脑后狠狠敲上十几闷棍,头皮快要炸开了。回到家里,我们站在窗边,光线强烈灼热,散射在玻璃上,明晃晃的耀眼。江宁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晒得有点发红,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要忍受某种无形的疼痛一般皱着眉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给自己狠狠一记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太阳穴生疼。两三秒钟内,我似乎站在黑暗里,面前的他也溶化于其中,根本触摸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就算小小的一个缝隙也不留给我,完全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最后仍旧死路一条?无论能舍弃的,还是不想舍弃的,现实统统要将他们从我身边夺走?
“你恨我吗?”我问他。他定定站着,做梦般地表情。
“你一定非常恨我吧?所以要害我下地狱是不是?或者想叫我遭天谴?回回这么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才甘心……是不是?”
江宁没有正面回答,扶着墙坐到地上,仰起脸儿继续瞧我。
“我算什么呢?你的垃圾桶吗?”
外面突然人声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