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如果你远去了
江宁没有正面回答,扶着墙坐到地上,仰起脸儿继续瞧我。
“我算什么呢?你的垃圾桶吗?”
外面突然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个世界时时皆是如此滑稽,有人欢乐有人愁;隔壁房间里或许是一家其乐融融,我们这里却要面对生死;说不定哪里已经有人失去了性命,哪里又有婴儿出生。茫然之感源源不断地从心中溢出,一分一厘地吞噬原本尚还清醒的意识。越来越快,几乎要透不过气……
“你他妈的说话啊!哑巴啦?!”
他扶在墙上的手一哆嗦,可还是照原样看着我。
“我算什么啊——?!”
绝望冲上来,无路可退,无路可逃了。
我蹲在他面前,咬紧牙关笑着:“要我下跪么?要我求你?”
那双凉沁沁的手终于抓住我的手指,冰冷慢慢渗进掌心。刹那间,我不敢看他的脸,像只大难临头却仅能把脑袋深深扎进沙堆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垂下头。
“现在分手。”
我听见江宁这样说。
他深吸口气,更加用力捏紧我的手。
“不然就跟我下地狱。”
我对他笑。
下地狱吗?
好啊……FROM江宁:
住院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明情况。父亲沉默片刻,仅说了句:“让你妈来听。”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因为工作缠身,她只能接受父亲来北京陪同我做手术的事实。这比什么都令她难过,然而在我面前她依旧平静如昔,语气缓和得像拉家常一般。
越是这样,心里越难受。稍微的空白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妈,我把你连累了。”我诚心实意地说,“从小到大,没叫你省过一天心……”
她打断我的话,有些生气地喊:“胡说什么?!我白养你了!!”
后来只剩哭声。
二十八日住院,很快做了手术。很快地我又得知,这次手术基本上算是失败。
醒过来时叶川正坐在身旁。房间里有种奇怪的气氛,伴随浓重药水的味道在昏暗中不停旋转。我没功夫去研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些迷糊的脑袋唯一清楚感受到的就是疼。从脚趾到额头,每寸皮肤都被刺激的紧绷起来,一下一下地哆嗦。每次呼吸似乎被负上了十多吨的重物,沉得马上就会把我带进漆黑海底。发现我睁开眼睛的叶川瞧瞧周围没人注意,飞速地亲了亲我的脸。
“我让叔叔回去休息。”他小声说,生怕吵到其他病人。
我听不清他其余的话,整整有半个小时意识完全木了;想喊疼,可奇怪地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嘴。怎么回事?做个手术就把嘴丢了?我胡思乱想,呆呆看着送走医生的叶川回到身边坐下,表情安然地继续说话。
突然他停住口,长久地凝视我。为什么眼神这么怪?难道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叶川,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好象被东西堵住似的……
在我打算问的瞬间,他的身子向下一矮,掀起被角把头钻进去蒙住。我能感觉到肩膀边热热的呼吸,以及后来,渐渐被浸湿的病号服贴上皮肤;他哭了。几乎没有多少声音。我带着种夹杂内疚的愉悦,体会叶川每一滴泪水穿过衣服穿过皮肤渗透到体内的感受。就这样沉默地靠在一起,直到我重新睡过去。
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叶川毫无怨言地反复收拾,整条过道里总是能看见他来回奔忙的身影。偶尔静下来,他又总是让朋友们陪在我身边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自己躲到外面算住院花费。医院里的伙食并不能说有多好,找营养师又实在太贵。珞珞和方凛等人主动分担了做饭的工作,希望叶川可以就此喘口气,但他似乎并没有得到解救;没有。我想,他是最压抑的人。
身与心,满布伤痕。
被拖累的,并非只有父母。叶川,难道你上辈子真的欠了我什么吗?
接连过了几天,感觉始终很糟糕。直觉告诉我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极糟糕的事情,这次的感受跟以前完全不同。有些应该消失掉的东西,似乎还留在体内,带着邪恶的味道疯狂蔓延。
“总得把结果告诉我啊。”我对叶川说,将最重要的问题重新揪回来摆在彼此面前。
他想了想,简单说一句:“出了点事……”
我活着只是为了折磨他人——
——当从他口中得知手术时发生的那些意外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
眼前天旋地转,完全看不清。白茫茫的感觉很像父亲老家的芦苇滩,夏天时那里到处是这种不太耀眼的颜色,遮天蔽日的,根本无法清楚地知晓对面究竟有些什么。可我知道叶川就在这儿,和往常一样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面前;因此我拼命、拼命地望着他,发疯地望着他。根本不需要其他说明,他比谁都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仅仅抓住我压在被子下面的手,一言不发。
“然后呢?”我问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就这么算了?”
他反问:“你甘心?”
“我死都闭不上眼。如果从今以后只能这样熬下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瞳孔在慢慢收缩,而我依旧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在手术台上挂掉也无所谓。”
叶川一下子咧开嘴,却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脸上,声音有点儿变。
“你若是在手术台上当场挂掉,死不瞑目的应该是我啦!”
我摇头,一大堆散乱脱节的发条在脑袋里稀哩哗啦地跳动。“不会。否则我就是瞎了眼……”
他屏气凝神地坐着,半天没有任何表情跟语言。
有几朵染满霞光的云彩慢慢飘过来,被窗框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部分。树叶的影子在风中摇晃,时而汇聚时而破碎分离。叶川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我马上明白过来,硬将掀起的被角摁回去。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干脆卷起被子撂到床尾,动手开始给我褪裤子,边脱边小声说:
“你感觉不到吗?还想泡在里面多久?”
我觉得血全涌到脸上了。毫无疑问,叶川又要花上半天时间为我收拾残局;如果弄脏了床单,还得去通知护士。尽管他丝毫不以为意,我却莫名地感到耻辱。
为自己目前的窘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明天如果你远去了(珞珞) 正文 第十一部分
章节字数:13652 更新时间:08…07…19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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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叶川:
周息雨来医院看望江宁。有他在,气氛总是能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江宁的情绪也高了点,半个下午都在跟他说笑。我很感激雨子,他确实是个极体贴的人。
江宁睡着后我按原先计划好的回去处理家务事,顺便喂猫。雨子坚持要跟我一起过去,彼此或许都累了,坐在公车里时我们没有过任何交谈。汤圆的发情期还没有完全结束,一见有人进来就满地打滚。雨子索性用手挠着猫的下巴问:“小姐,想不想我啊?”
猫咪咪地叫着,用爪子扒拉他的鞋。我趁此时间带回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去浇阳台那些略微打蔫的花。雨子探头看了一眼,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方凛的那些烂草你还留着呐?!”
“活得好好的,况且我是受人之托。”
自从方凛离开他们共同所居住的那个家后,他所养的一堆仙人球、绿萝便统统挪到了我的家里。交代的理由只有一句:“我现在没心思养它们,川儿你帮帮忙吧。”
我想他总有一天还会拿回去的,如同我相信这些仙人球总有一天会开花一样。
雨子在房间里找打火机,东翻西找未果,他不耐烦了,径直跑到厨房拧开煤气灶。等我走进厨房时,看他正逐一仔细端详每个柜子里的物品。
“干吗?”
他叼着烟嘿嘿笑了笑,“珞珞说的果然没错,你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
“我不习惯过乱七八糟的生活。”我说,“只会叫自己更手忙脚乱。”
周息雨扭过脸,“你的意思是指我吗?”
“聪明。”
他低头凝视着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的汤圆,淡然地说:
“我觉得很自在。而且即便我和方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比你们来得强。”
有一种无奈的苦涩感觉萦绕在心中,像挣扎在十二月风里最后的草叶。我装出要烧水的样子没有理他,雨子抽了会儿烟,蓦地问:“你到底何时才会对江宁死心呢?”
我老老实实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来,瞳孔却习惯地因气愤而变成漆黑一片。
“雨子?”
周息雨将烟蒂扔进垃圾桶,淡淡说:“那死小子说得跟你意思一样,而且还多半句废话,我他妈听得都想杀人了……”
“啊?”
“‘你不能确定的话还可以去问叶川,他不会有第二种答案。’”雨子从牙缝里笑着说。
“——这就是江宁的那句废话。”FROM叶川:
我瞧着他很久,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雨子像对小孩子一样满是教训口气。
“俩呆子!”
说完他扬长出去,荒腔走板地唱起〃热情的沙漠〃。
——记得曾有一次,我以前也跟你说起过,周息雨毫不隐讳地对我表示他巴不得我和江宁立刻玩完才好,不然就学学自己和方凛的那种维系方式,免得最后回不了头。
“我干吗要回头?”我问他。
“干吗要回头?!”雨子笑了一声。“难不成你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吗?”
“你妈逼说啥呢?!”
血“腾”地冲上头顶,我一下子从沙发里跃起,却又被朋友揪回来死死抱住。
雨子好象根本没生气,如同在讲日常生活琐事般随随便便地继续说:“如果分手吧肯定会被人说无情无义,守着吧日子过得又太难受;江宁若死得比你早,全天下人都会同情你恨不能竖碑立传歌颂什么‘真情’,说你们俩是忠贞不渝的爱人;可他要是活得比你还长久,你不就成冤大头了?想离开又不敢,想维持又累得慌,彼此谁瞧谁都是一滩苦水……”
我好象已经听不进什么了,满脑子全是火苗子乱窜。朋友急得连声嚷着叫周息雨住口。他却完全不予理会。
“叶川我还告诉你说,少拿横的来对我!我这些全是真心话,你要是个外人我管你爱死不死!方凛也在这儿,咱们关起门来说痛快的。谁他妈能一起过一辈子啊?你们谁有这个勇气能力说出口?要不要脸啊?就算一男一女还有个离婚呢!你以为俩男人凑一块堆儿就能混出个恩爱白头来?!十年二十年不过是个数字根本不是一辈子!川儿你是有机会的,因为江宁身体不好。你丫是中了大彩票了!只要他死在你前面,我操!只要他死在你前面一天,你丫就能叫全北京同志圈里的人给你供牌位!你苦,谁不晓得你俩全是苦瓜!我还羡慕得要死呐!因为我做不到——早晚一天我跟方凛得散了,你还别急,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不喜欢方凛?!我他妈再不喜欢他老天就瞎了眼啦!可我们不能在一起,对,就是没法像你俩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像你这样绝!你丫——真是太绝了……”
“可你想过江宁该怎么办吗?你从来就没真正为他想过。你以为自己守在他身边就一了百了万事不愁了?!你知不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只要一瞧见你这张臭脸那小子想得只有‘是我把叶川害成这样的!是我连累他的!’他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你为江宁做东做西让自己得到解脱了,与己与人都说得过去,你妈逼仁至义尽了!江宁呐?你到底想让他活得舒服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啊?!这么窝囊地耗着,你当是个人都受得了吗?”
“你爱他——你丫就是这么爱他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啊?!”
我知道如果不是把彼此当兄弟,如果不是太熟了,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话。听起来相当伤人,却又完全是在为我们着想。于是我借着酒劲儿跟他打了一架,当时真连掐死人的心都有了。事后我向雨子道歉,他却淡淡笑着说:“我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个啊。你现在应该是去跟江宁分手。”
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必定相当难看;雨子坦然地站在原地,安静以对。
“你什么时候才能说点人话?”我问。
“全是人话。”他说。
“周息雨,再这么着咱俩兄弟就没得做了。”
“我把你当兄弟才这么说。”他收起笑容,“难道你以为那些话全是在放屁?”
“有工夫你多收拾收拾自己那摊烂事儿,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