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痕





  “他是个心地极好之人,只比我大半岁,后被老头子买了去,我便随他来到了郡府……”
  “师父教过我易容,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老头子自然没有注意到我,但是从进府那日起他便每日被折腾得遍体鳞伤。即便老的难得不折腾了,那小的也会来作弄我们。同院里还有六七个一样遭遇的男宠,都不过十几岁年纪。任是我略懂药理之术,实际上也帮不上什么。”
  月白亚细细的听心墨讲完这些过往,心中不免跟着有些惆怅,
  “心墨,你是个极聪明的人。”
  “那……救过你那个小倌呢……”
  该不会被雏影一并处理掉了吧,月白亚冷不防的想到那晚所谓的善后。
  “在你来之前两日便被折磨死了。”心墨淡淡的答。
  月白亚站起身,将琴铺摆在桌台上,十指轻捋琴弦,便将一曲觞奠挥音于空。
  清澈悠扬的旋律透洒出淡淡的哀伤。听得另一人禁不住揉上了微红的眼眶。睁开眼正欲开口,却眼见两只雀鸟伴随着月白亚结调的指动掉落在鞋跟前,溅出一地斑点血花。
  曲毕,月白亚抬眼正对上心墨的注视,幽幽的说道:
  “我并非为你那位朋友悲伤,而是你。心墨,你并不适合做杀手。”
  纵然同样一身是伤,但你终究太善良……
  心墨闻言,却坦然的笑了,
  “这我知道,所以我要做的,是跟在你身边,辅助你。”
  那一晚,心墨以原貌被带到东方龙月跟前时,首先听见的便是那人单刀直入的问语。
  “司徒仙沉是你什么人。”
  心墨惊讶的反问道,“你如何得知我师父……”
  东方龙月闻言淡淡的笑了。
  “因为……我也是看着你出生之人。”
  当年的他被楚王麒云领着初见那个人时,只有五岁。
  从麒云口中得知,眼前这位模样俊雅非凡,身姿绮丽飘逸的男子便是当世江湖中行踪隐匿且极富盛名的药王司徒仙沉。而其鲜为人知的另一个身份,则是皇家幕后暗杀组织御肃门的在任统领。
  那时的东方龙月并不爱笑,但在看见司徒仙沉一脸的纯净若水的温柔笑容时,嘴角却情不自禁跟着微微的上扬……
  从回忆里撤回思绪,东方龙月不禁笑得更沉。心墨看着眼前的男子笑起来那副模样,顿觉与自己师父平日的表情是如此之像,不自觉竟看得呆了。
  “我与你师父旧日也算颇有渊源。”
  东方龙月悠然的开口说。他自然不会告诉心墨自己也算是司徒仙尘的徒弟,甚至继他之后坐上了这一代统领的位置。
  “你若无处可去,便留下来罢。”
  “留在此可以不做杀手……”
  之前试探过心墨体内并无明显内力根基及武功底子,便已证实司徒仙沉并未传授他杀人伎俩的猜测。说到此顿了顿,继而道,
  “只管练好自己所长便是。”
  “是!心墨愿誓死追随龙月大人!”
  心墨感激的答应,莫名对眼前之人产生了崇敬,此刻在那人身上仿佛再次寻回了师父的影子。
  追随……
  东方龙月闻言淡笑不语。
  司徒仙沉左手杀戮,右手扶生……想当年,尽管明摆了由他挑,自愿谈之不上,却是他自己作出走杀戮之路的抉择。
  至此之后,心墨便留在了秘史府。除开研习药理毒术的时日,每日还必会跟随雏影勤练武艺。即便他原本功底薄弱,几年下来,仍练就了一身上乘的轻功。加上他本是极聪明之人,擅长使用巧力,随着年岁增长,在与雏影在近身搏击上竟也开始日渐频频占上风。
  照东方龙月的话说,你可以选择不做杀手,但是得保证自己有不轻易就被杀的实力。这番道理他一直铭记于心,倒是于己甚是受用。
  月白亚一觉醒来,一睁开眼便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东方龙月坐在床沿边,微笑着看着他,见他坐起身,便抬手去拂理他散乱在耳边的青丝。
  “你回来了。”
  月白亚淡淡的问,
  “恩。”
  对方亦是轻轻的答。
  二人相处已近四年,虽然肢体语言随意亲密,内心也是默契无比,出言交流上却一如既往是不温不火的平淡。
  月白亚凝望着伸过来那只手背上那片淤青未消的咬印,沉默了半响伸手抚上去,纤长的睫毛缓缓垂低,侧过身便倾倒在了东方龙月大腿上。
  “依稀记得你以前同我讲过,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也是必须的……”
  东方龙月闭眼表示默认。
  “你的手下……有做到这种程度的么?”
  知晓月白亚问的是什么,前者还是选择了默认。
  “那么你呢?”
  月白亚抬起头,迎上那道深邃沉远的眼神。
  “你说呢?”
  东方龙月一挑眉,笑着反问道。月白亚默然,记起那一晚的恐惧,幽幽的呢喃道,
  “我绝对不要那样……”
  比起出卖自己的身体,自己宁愿一死!
  东方龙月注意到怀中少年的失神,心领神会之下,定定的望着他,道
  “白亚,你的命是我的,所以不要随便就想放弃。”
  “倘若你绝意要保清白之躯行于修罗之道……”
  说时,轻抬起那人的下额,
  “那么便要变得更强。”
  更狠……更无情……
  初冬的霜露纷漫于窗外的天际,二人此时的表情宛若初遇时那般,一个面上笑得俊美无边,一个心念坚如匪岩。
  麒楚六年冬至,位居本国经贸重境的都城…华阳郡,自五年前首席官员刘郡尉遭刺杀,麒帝任命新晋官员蒋沣接任以来,三省六部里的若干原前朝核心的老臣相继病的病,死的死,之后又陆续有新任官员接任。短短几年间,朝野上下便呈现一片全新之势,麒帝稳握大局自是心悦不在话下。
  五年前,秘派心腹交与东方龙月的红名册,想必册上之人现已尽数除去大半。接下来或许才要真正开始。麒帝眼神扫过着朝堂之下左边首席空置了长达六年的相位,以及站在另一边位首那名面色凝重的老官员--右相林敬之,遂玩味的眯起了双眼。
  心下暗道:没错,咱们慢慢来,呵呵……
  “右相大人……我看,局势不妙啊!”
  “寺卿大人何出此言。”
  林敬之闻言,便停下脚步追问。
  “依下官看,皇上接下来怕是要动你我了。”
  鸿胪寺卿秦锡也停下脚步,继叹道。
  “皇上即位之初不便动,不过是忌于自身党羽未丰。加上你我皆是两朝重臣,位高权重。他数年来处心积虑的斩旧扶新如今已是大局可观,现下,我怕已是岌岌可危矣……”
  “皇上若真真不怕遭人口实毫无顾忌就残杀重臣,即便寺卿大人与本相再是忧虑也无济于事。”
  林敬之话虽如此却禁不住白眉深锁。他并非未预料过早晚会有如此僵局。如今大局已定,倘若左相能站在他们这边共同牵制住局势,兴许麒帝还会有所顾忌,一切也尚有扭转余地。然而自麒帝登基即位以来,左相一职虽说有人继任,却从未现身于朝野之上。众大臣皆是满心疑惑,却又都碍于触动圣怒不敢追问到底。
  还有枢密院秘史一职也是如此。官场重职麒帝想动的便都动过手了,唯独枢密院却未闻任何风声。枢秘史常年称病未见上过朝,副使司马贤一副憨厚平庸相,一看便知非管事之人……如此说来,当下形势真真棘手。
  秦锡仿如猜透其所想,轻言哑声道:
  “右相大人莫非真不知其中秘密?”
  见林敬之抬眼询问,便再靠近其耳后悄声透露,
  “当今皇上未登基之前,任枢秘史一职之人便已是挂名,实为……皇家幕后御用杀手组织之头目……”
  “寺卿大人妄不可乱言!”
  林敬之低声喝止,心下却大为骇然。此等言论若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定然恐慌一片,状况势必更糟。
  “右相大人,下官话已至此,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秦锡轻叹一口气,幽幽然劝道。
  “罢了,下官先行一步。”
  望着秦锡离去的背影,林敬之思绪亦纠结得愈发厉害了……
  怎会如此……传言不是说,前任枢秘史司徒仙沉早已死了么……
  “……东西在哪里?”
  黑衣少年手握从护卫手里夺过来的长剑,架在眼前男子的脖子上,问话时眼神却是望向歪倒在地上负伤的中年男人。
  “……爹!爹!!!你……你快告诉他啊!!”男子害怕的直哆嗦,吃疼间眼见架在自己项上的剑刃沾染的斑斓血迹吓得尿都流了出来。
  男子直到这一刻都还无法相信眼前这幕状况的真实。他从琴社结识的翩翩公子,外表纤丽脱俗、温文尔雅,眼观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琴艺却是超凡过人。本是好意才盛情邀其前来家中,但就在那人见到父亲的一刻,情势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偏厅的地板上陈列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角落里还有几个受伤的护卫勉强的支撑着身体重心,眼下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堂堂总兵府于一名看似纤弱的少年竟生生拦他不住。
  “咳!咳咳!!你……谁派你来的!”
  傅总兵咳着血,颤抖着手愤怒的指向那黑衣少年。
  “……在哪里?”
  后者没有耐性,指间微一用力,剑刃侧转。傅家少爷当即就哭喊了起来,
  “爹!!救孩儿啊!!爹!”
  “不要!!在……在书房壁挂的照夜白图后……”
  傅总兵见势终只得懊恼的投降。少年瞥了他一眼,冲着窗外淡声道,
  “心墨,你去取罢。”
  窗外的人影闻言瞬即闪进了内室书房。月白亚撤下架在傅少爷颈项处的剑,在那父子二人终于暗下松气的当口,整个剑身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刺进傅总兵的胸膛!后者当即呕血身亡。随即只换手重重的掐住傅少爷的咽喉,那人空灵的声音轻缓入耳,竟宛如鬼魅一般。
  “傅公子,还有一样……”
  ……
  心墨进入书房中,找到墙壁上那幅画,揭开画纸果真在其后的暗格内发现一封信涵。他将信函小心收好,待再回到偏厅时,眼前情景包括傅家父子在内,满地已无一个活人。尽管已是见惯依然禁不住心一沉,随即也只得飞身离了去。
  是夜,圣都的秘史府内。烛光之下,东方龙月朱笔一挥,利落的圈掉了傅云正的名字。在旁身着深灰色斗篷的人,见了此举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人,派去之人尚未带回消息,此刻即圈删册上人名恐有不妥吧?”
  “此等小事并无难度可言,公公莫是不相信本官?”
  “不敢……”莫公公诚言道。单独面对东方龙月比起麒帝更让他觉得步履针毡,深恐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此人便性命不保。
  “大人,晋州总兵傅家泯,密函已取回。”
  声落一刻,信函已从窗外飞闪而入。东方龙月头也未回即伸出二指精准的接住。拆开信函看过后,似想起什么般随意的问了一句,
  “人呢。”
  “两日内便会随后回抵圣都。”
  “你下去罢。”
  雏影领命瞬即闪离书房外。莫公公初次见到杀手向东方龙月回禀任务,虽未见其人,却不由得暗道厉害。东方龙月收好信函递于莫公公,此时才轻然笑道。
  “公公起初不信,如此便放心了罢,还请收好交于皇上。”
  “是,望大人对老奴方才的质疑莫要见怪才是……”
  “呵呵……不会。”
  寒暄完,见莫公公仍未有离开之意,东方龙月忽地嘴角一挑,继言道,
  “公公莫不是要本官亲自相送?”
  “不敢劳烦大人!老奴……”
  后者心内挣扎了半晌,最终话到嘴边也不敢说出麒帝叫他眼见月白亚的旨意。只得接话道,
  “老奴告退……”
  刚步出房门,遂听见东方龙月的声音悠然传来。
  “还请公公回禀皇上,既是本官手下之人,皇上务须操心便是。”
  莫公公领会其意,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当即便匆匆回宫自去回禀麒帝了。
  破晓前夕的紫竹林中,心墨微微喘气,终于追上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密函已经交到龙月手上了。”
  月白亚轻抚琴弦,应声时也并未抬头。
  “那便是好。”
  “其实……”心墨犹豫半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你大可不必接近傅家公子,弄得傅家如此惨局,潜入总兵府内单独制住其父不是更直接么?”
  “也省得灭了傅家满门……”
  心墨其实亦深知见过他们相貌者必不能留,话音自是越发变小。当下却也忘了自己当年若非因为心口的胎记,想必也是那刀下亡魂之一。
  “觉得不该留,便杀了。”月白亚淡淡的答道,随即才抬眼看他。“心墨,你事后念叨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