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苏西堕落





  她的身份是不可转移的事实。
  毕业时,父母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那帧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这里,雷律师打断她的恩绪:〃明日下午六时,你到美国会所德萨斯厅见他。〃
  〃遵命。〃
  父亲病发的一段时期,她应召去看过他,苏进他们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监视,毫不避嫌。
  苏西认为他们欺侮病人,十分愤怒。
  可是她其实并不认识病中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个陌生人。
  与一般病人不同,他并没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样穿西装在书房中工作。
  每次见到苏西,总是很宽欣。
  〃你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有时也说:〃来,替我把这份资料储入电脑。〃
  通常,那个监视人会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来,像一只猫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样。
  渐渐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装与衬衫越来越大,似只空洞的壳子。
  然后,他进了医院。
  晚上六时,德萨斯厅。
  一走进去,便看到一大瓶黄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领班说出她约的人,恃者连忙带她到一张空桌坐下。
  苏西想喝酒,可是太阳还未下山。
  她听人说过,日落之前喝酒,是堕落行为。
  苏西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年轻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才转过头来。
  她十分讶异,这不可能是朱立生,这人不过三十,不不,甚至不超过二十六岁。
  果然,他伸出手来,一边说:〃家父有事临时赶往新加坡,他失约了,叫我来招呼。苏小姐,我叫朱启东。〃
  苏西反客为主,〃你好,请坐。〃
  〃家父说抱歉,改天再请苏小姐。〃
  因本来见的是他父亲,苏西不禁老气横秋、视朱启东为晚辈,顺口问道:〃读书还是做事?〃
  那朱启东有点迷惑,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般穿白衬衫蓝布裤,他从未见过女子有那样旺盛的毛发,一转过头来,他看到天然浓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与一双炯炯大眼。
  朱启东有点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说:〃已经在做事了。〃
  这时,苏西已经知道语气不对,有点造次,可是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轻描淡写地问:〃干的是哪一行?〃
  朱启东顺她的意,诚惶诚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儿科医生。〃
  啊,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飞溅出来,沾到苏西脸上。
  〃怎么会有空?〃
  〃我正放假。〃
  〃你时时放假?〃
  〃不,刚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蒙古乌兰巴托回来。〃
  苏西探探身子,〃去干什么?〃
  〃我负责帮助当地儿童医治缝合兔唇裂颚。〃
  苏西凝视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问:〃没有薪酬?〃
  〃是志愿行动。〃
  〃自备粮草?〃
  〃正确。〃
  〃乌兰巴托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夏季白天气温升至摄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晒至龟裂。〃
  苏西耸然动容。
  她不出声了。
  朱启东知道他面试已经及格,松一口气。
  半晌,苏西试探地问:〃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吗?〃
  〃当然。〃
  太阳落山了,金光射到苏西毛毛的鬓角上,把她白皙的脸衬托得似安琪儿。
  朱启东听见他的心在说话:这是一见钟情吗?
  他看着她贪婪地喝起冰冻啤酒来,天真地呀一声,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质世界里,有这样平常心的女子已绝无仅有。
  父亲叫他招呼她,他却已决定追求她。
  她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启东心思荡漾。
  只听得苏西问:〃你可拥有诊所?〃
  〃不,我在大学医学院任职。〃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伤风感冒赚钱。
  苏西十分纳罕,这样的年轻人在都会中实在见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出现,她运道转了。
  她微笑,〃这好似一个盲约。〃
  朱启东承认,父亲回来时非得谢他不可。
  今早还想藉故推辞。
  〃启东,你替我到美国会所去见一个人。〃
  〃爸,叫秘书替你改约会日期岂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后,不可将她在约会日历上推来推去,你去见她。〃
  〃我不认识她。〃
  〃是一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
  〃我没有空。〃
  〃我说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启东看着他父亲,〃爸,所以我经济一向独立,否则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团团转。〃
  现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亲的秘书一定有苏西的电话地址。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
  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 
 


  
 
 
  
 

(二)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白。〃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高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内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逼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父亲是个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还有霍乱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舌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当地的军人入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父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索性再问:〃他母亲可易相处。〃
  〃父母已离异多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吸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母亲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十分确定,至今,有所谓名媛认为名牌衣物不应售予身份暧昧女性,还有,任职欢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麻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麻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色,〃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飘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