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






  他拉开我的手:「sorry,这跟我没关系。掰掰。」为了阻止他再度离去,我一把拉住他书包背带,结果用力过猛,竟将他的书包整个从肩上扯下来。 

  「小姐!你是想怎样啊?」 

  他作出要发火的样子,眼睛却不敢看我,显然随时打算落荒而逃。看着他这副模样,我明白了。 

  「你明明就知道…」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算我鸡婆,ok?我这几天已经被昭瀚骂得够惨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讲?吕昭瀚讲的话你就听,我讲话你就不听吗?」 

  「那你说,你干嘛把我扯进来?说什么是我叫你去的…」 

  「本来就是。」 

  他也受不了了,顾不得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对着我大吼:「那我叫你去死你也去死吗?」 

  我开口想反驳,却发现喉头哽住,接着眼眶不由自主地一热,眼泪就满了出来。我伸手想擦掉,结果却越流越多。 

  我不想哭的,真的。我一点都不想表现得这么软弱,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但是几天下来的内外交攻,已经把我的泪腺磨得不堪一击,被他这一吼,马上开闸,一发不可收拾。 

  邱颢见我掉泪,立刻慌了手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凶你的,对不起,你不要哭啦…」 

  然而他的劝慰只是让我越哭越激动,他呆了一下,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白手帕:「拿去,给你擦眼泪。」 

  我拨开他的手,径自抽出一叠卫生纸盖住鼻子:「我不要你的手帕!」 

  「那你要怎样?」 

  要耍赖就趁现在耍个够吧:「你肩膀借我。」 

  他认命地低下身子,让我靠在他肩头啜泣。我尽情地哭了一阵,脑中忽然勾划出一副景象:一个男生一脸悲情地半蹲着,书包抱在胸前免得滑下去,而一个女生趴在他肩上哭得唏哩哗啦。我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你干嘛啊?刚刚哭现在又笑!」 

  我没理他,只是笑个不停。 

  「喂!」 

  「你这样子好好笑…」 

  「你有病啊!」他显然也想到他刚才的模样,嘴里数落我,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当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笑成一团的时候,邱颢的脸忽然僵住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群刚练完乐仪队的学姐正从校门口走出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而站在队伍最前面那位学姐,她的直属学妹正是独一无二的吴爱凤。 

  第二天,我正式成为全校公敌。对我最不利的事实有两点:一、邱颢跟吕昭瀚是好朋友,二、邱颢家的钱似乎比吕昭瀚多一点点。因此,「爱慕虚荣」这四字是跟定我了。 

  连赖碧芬跟一些原本颇同情我的同学都不理我了。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上实验课的时候,同组的同学总是聚成一堆,把我一个人丢在实验桌的一角;体育课更没有人肯跟我配对练排球。 

  别班的人总是在我经过的时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二、三年级的学姐甚至无聊到跑到我们班门口来看「狐狸精」长什么样子。 

  虽然被同学这样排挤,我必须公正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出于嫉妒。我们班的同学,有三分之一的人恪守「高中生不应谈恋爱」的铁则,跟男生彻底保持距离,三分之一的人另有对象,六分之一的人只对两位男主角抱持少许兴趣;只有以吴爱凤为首,最后六分之一的人,是吕昭瀚跟邱颢的忠实爱慕者。 

  然而,虽然同学们分成这么多种,她们对于「脚踏两条船,破坏朋友感情」的人,抱持着同样的看法。 

  过了没多久,就连念其它学校的国中同学,在跟我偶遇的时候也会用斜眼看我。于是我知道,我已经恶名满天下了。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到邱颢,也没有任何联络。基本上也没有碰见吕昭瀚,就算遇到了我也不会注意到他。恐惧症彻底复发了,只觉得四周是一片冰冷的空白;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也怕跟人交谈,连在商店里都不敢跟店员开口问价钱,生怕自己又讲出什么不该讲的话,又遭人白眼。 

  我开始逃课,因为只要一踏进教室就觉得呼吸困难。每天早上照常出门上学,只是坐的是到不了学校的公车。然后整天就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晃,第二天再伪造母亲的字迹在假单上签名送进教官室。 

  哥哥放假回家的时候,我问他:「要是你跟你的好朋友喜欢上同一个女生,你会怎么办?」 

  他想了一下:「大概就让给他吧。」 

  「但是如果那个女生喜欢的人是你,你也要让吗?」 

  「嗯,这样是很可惜没错,可是如果跟她在一起的话,朋友之间就很难看了,所以还是不要比较好。」 

  「为什么?你不会不甘愿吗?」 

  「当然会。可是要是让人家说你重色轻友,以后日子就难过了。反正世界上女生这么多,随时可以再找。」 

  我听了只觉全身的血凉了一半,原来一个女孩不管用情多深,不管多么努力,她在男人的眼中永远只是「色」,是随时可以放弃的东西。 

  我只好安慰自己,搞不好邱颢根本不喜欢我,那就无所谓放不放弃。不过这种安慰法好象没什么效果。我哭了一个晚上。 

  某日,我又故技重施,坐在往学校相反方向的公车上,望着风景像幻灯片般在窗口变换,心里盼望就此一路开下去,永远不要回头。 

  上来了一个乘客,仔细一看竟是我昔日的偶像,萧静雯。毕竟久未谋面,现在看到她,已不像以往那样激动兴奋,只是暗想:「没想到连你也会翘课啊。」 

  她也看到了我,走过来打招呼。她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讲话也有些虚弱,全然不像当年那位气势逼人的班长。我想她八成也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我惨吧? 

  我非常形式化地问她:「最近还好吧。」 

  她勉强一笑,同样形式化地反问:「你呢?」 

  我故作洒脱地呵呵二声:「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我的事全台北市的高中早就传遍了吧?」 

  她摇头:「没有,我最近没听到什么消息。」 

  听到这句话,我如获大赦,终于有人不会用有色的眼光看我了!顿时满腔的委屈如洪水溃堤,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我蒙受的不白之冤。她静静听着,但眼光却有些涣散,显然不是很专心。不过我只要有人听我讲就很满足了。 

  我讲到一半,她到站要下车了,我这才想到一个问题:「你要去哪里啊?」 

  「医院。我爸爸脑充血开刀住院。」 

  我茫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还是小小的,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十分疲惫。但仍然沉着笔直地往前走,全身上下写满了坚定,没有一点犹豫。我忽然明白了,她自始至终是我所仰慕的那个勇往直前的小女人,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她都会挺身面对。再比对我自己这副德性,顿时有股冲动想跳下车撞死算了。 

  天下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我居然对着一个父亲重病心力交瘁的人,拼命唠叼自己多苦命!被别人误会固然糟糕,因自己的愚蠢而出丑却是加倍难受。 

  在我面红耳赤地羞愧了半天之后,心情慢慢沉淀下来,视野也比较清楚了。 

  没错,我的处境的确很凄惨很难熬,但毕竟程度有差。萧静雯父亲重病这完全是无法控制的事情,但我不同,我还年轻,身体健康,我有能力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然而我却什么都没做,只顾躲在自己的象牙塔里自伤自怜,任由有心人士对我大肆攻击。 

  最后,我做出了结论:懦弱是罪恶之源,畏缩逃避只会引来更多事端。拿国中那件事来说吧,我应该去如君家找她,追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解释,直到把话说清楚为止,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见。这次也是,我不能再默不作声了。 

  不管最后结局是否如我愿,总之我必须有所行动。至于后果,应该不会比现在更惨了吧? 

  那天放学的时候,邱颢跟吕昭瀚和其它一群男生出了校门,一走到路口就呆住了。那是当然的,因为我站在那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吕昭瀚脸上写满了难堪与不悦,大步走过来:「你来这边干嘛啊?我都说了不想看到你…」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笔直走到一脸惊愕的邱颢面前。 

  「我有话问你。」 

  「呃…你问。」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嗄?」他的嘴张得老大,快变四方形了。旁边的人纷纷吹起口哨。 

  我没理他们,眼睛紧盯着邱颢:「你说你对我好是为了帮吕昭瀚,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没意思追我吗?」 

  他的脸先是发青,随即胀成砖红色,讲话也结巴起来:「你在讲什么啊?」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一声,但是麻烦不要用『朋友义气』这种理由来堵我,你们两个的交情不关我事!」 

  「我!…我…我…」他努力想开口,但是精神上受到刺激太大,「我」了三声还是接不出话来。 

  吕昭瀚从后面拉了我一把:「喂,你很过份耶!你伤了我还不够,还要来伤邱颢?你也够了吧?」 

  我回过头冲着他大吼:「没人跟你讲话!滚一边去!」声音高亢尖锐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时我知道,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长久以来深深压抑的本性,终于要醒过来了。 

  吕昭瀚被我的音量震得脸色发白,也是一副想开口却讲不出话的德性。我回头面对邱颢。 

  「你干嘛这么凶?」 

  「要是不凶你根本不理我!」 

  「你不要这样逼我好不好?」 

  「我哪有逼你?你叫我跟吕昭瀚出去我就去,我问你问题就是在逼你?」 

  「我们换个地方讲好吗?不要在这边。」 

  「你不要这么为难的样子好不好?我只是要个答案,是或不是而已。」我一把扯下书包上的香包:「你要是不喜欢我,干嘛要送这个给我啊?」 

  他蹙紧了眉头,嘴巴打开又闭上,苦恼到极点:「你这样闹我很没面子,而且待会教官听到的话我会被骂。」 

  我气堵咽喉,脑中一片空白。我这几天人格名誉扫地,受尽了闲气,拼着最后的勇气来跟他要个答案,而他在乎的竟然是「面子」?「教官会骂」? 

  我把香包摔向他,在一群男生的怪叫声中,转身跑出他们的视线。边跑边暗暗发誓,以后再有哪个男人敢拿「面子」来搪塞我,我绝对给他加倍的「面子」--让他的脸肿成两倍大。 

  孤魂野鬼般地回到家,开始郑重考虑休学重考,反正妈妈一定会很高兴,不会问我理由。除了功课退步的原因外,她从来不问我任何事的理由。例如我的小学时代为什么都不跟朋友出去玩,国中毕业的暑假为什么过得那么痛苦,这阵子又为什么这么消沉不讲话。 

  我也从来不曾像其它的女儿一样,在外面受了委屈,奔回母亲怀中哭诉。我跟母亲似乎已达成默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互不干涉。至于父亲?我每个月跟他说的话用两只手就数完了。 

  晚餐中,电话响了。母亲一脸怀疑地把电话递给我。 

  我听见邱颢的声音在话筒另一头说:「我在你们巷口,你出来一下。」 

  我急忙披了衣服冲出去,母亲拦着我:「怎么会有男生找你?」 

  「国小同学啦,好象有急事。」 

  邱颢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站在路灯下,而是在阴影处等我。 

  「你干嘛跑到我家来啦,我妈都在问了。」 

  「你也晓得怕了哦?」 

  「……」我一时语塞。回家仔细想想,虽然我已经决定要拿出女人的气魄解决这件事,跑到人家校门口大吵大闹也实在气魄过头了点。 

  「对不起啦…你没被教官骂吧?」 

  他长叹一声,伸手抓了抓头,虽然灯光昏暗,我仍隐约看到他眼下的淤伤。 

  「怎么了?你们教官打你吗?」 

  他摇头:「不是。是昭瀚打的。」 

  「吕昭瀚?!太野蛮了吧?真过份!」 

  「是我先动手的。」 

  「嗄?」 

  「他跟几个人一直数落我,说我专门讨好女生,说我卑鄙在他背后扯后腿,还说什么凶婆娘最喜欢我这种小白脸,我当场一拳就挥过去了。」 

  我不敢开口。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我本来也不想跟他打架的,可是实在很生气。我帮他帮得那么辛苦,他居然这样说我。我拼命在你面前帮他说好话,帮他制造机会,他说要来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