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磨
洪氏住的医院套房像豪华酒店一般,设备齐全。
印子淋浴洗头,不久套房内蔓延着一股茶玫清香,把消毒药水味统统遮盖过去。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半晌印子穿着便服擦着湿发出来,看到长沙发,便躺下看杂志,〃我睡这里就很好。〃
顺手取过茶几上水果咬一口。
洪钜坤轻轻问:〃男朋友呢?〃
印子一怔,在这种时候他还有闲心问这个,可见他生命力之强,印子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
她不敢讪笑他,只是据实答:〃丢了。〃
〃因为我?〃
印子无奈,〃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他受不了。〃
〃不好意思。〃
〃你我何用客气。〃
〃你那么爱他。〃
〃不,〃印子更正,〃我爱我自己更多。〃
洪钜坤笑了。这是他发病以来第一次笑。
印子轻轻说:〃那么他呢,也发觉不值得为我再牺牲下去,于是因了解分手。〃
〃是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吧。〃
印子答:〃你一定要那样想,也任得你。〃
他满意地合上眼。接着,他轻轻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戏院每天中午,做旧片放映,叫早场。〃
印子点头。〃我听说过,那是戏院的流金岁月。〃
〃我看了无数名片,其中一套,叫《野餐》。〃
〃我知道,金露华与威廉荷顿代表作。〃
〃印子,同你谈话真有趣。〃
〃你知道为甚么?俗人对俗人。〃
洪钜坤笑得呛咳。
〃记得他俩跳舞经典的一场吗?她穿一件桃红色伞裙,轻轻扭动双肩,看着他舞过来……少年的我,为那艳色着迷。〃
〃女主角的确是尤物。〃
〃印子,你愿意为我穿上桃红色伞裙跳舞吗?〃
印子答:〃我试试,不过,怎么能同荷里活比。〃
洪钜坤感喟地说:〃你更清丽。〃
这时,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门进来。
〃洪先生,冯小姐想见你。〃啊!是新宠来了。
洪钜坤立刻说:〃叫她回去。〃
可是冯杏娟已经推开王治平走进来。她急了,〃你为甚么不见我?〃一眼看见刘印子,〃啊!原来如此。〃
不由分说,疯子似的扑到印子面前,闪电般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耳光,〃你抢我的男人!〃这一幕何其熟悉,各人连忙喝止,把冯杏娟拉开,可是印子已经吃了亏。
王治平几乎要把那冯杏娟拖出病房,打了人的她还一路号啕大哭,令看护侧目。
洪钜坤想坐起,〃谁放她进来?〃
〃我。〃
大家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斯文而豪华的中年太太,缓缓走进来。
洪钜坤静下来。这是他的元配。
他不由得说:〃我们早已分手。〃
〃我是为看一子一女而来。〃
〃我不会亏待他们。〃
〃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洪钜坤冷笑说:〃你们都觉得我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着刘印子,〃是这种兀鹰,闻到死亡气息,专赶回来等分赃。〃
〃治平,送太太回家,劝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别乱走。〃
她走了以后,印子取来冰袋,敷着热辣辣的面颊。
她嘲弄地说:〃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无比歉意,〃我一定补偿你。〃
〃不必了,我已经够用。〃
〃不是钱,印子,我们结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为结婚是对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谁要同你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有甚么不好?〃
医生看护过来替他检查,他才噤声。
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能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第8章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情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 ,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