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磨





  印子的声音更加轻柔,〃她们教会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遗弃的话,一定静静收拾行李,走得影踪全无,不吭半句声。〃
  他嗤一声笑,〃你怎会遭人遗弃。〃
  〃为甚么不?〃
  印子以为他会说:〃没有人舍得〃,可是他这样回答:
  〃你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这人有点意思,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颗心就不会遭到遗弃。她伸个懒腰:〃拍完戏之后,我想到北欧游玩。〃
  郭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淘气,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第9章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殻А?br />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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