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在天(完)





  李栩只觉得这些人名似曾听过,至于其中典故,自小也许曾经看过,但也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你点头称是。你一直都比我聪明,世事也看得通透。可我就是不明白,是我把你想得太聪明,还是你突然变傻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去做这种蠢事!你图什么呢?”
  说到此处,卫近贤眼中隐有泪光浮动,持杯的手抖得厉害,酒在杯中发颤,他凑到嘴边,饮了一大口,咽下后又道:“萧兄,你且先等等,这酒终究是赵祈给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毒没毒,要是过会儿我没事,你再喝!”
  “爹!”卫朴闻言悚然一惊,慌忙先夺下卫近贤的杯子:“这酒有毒!你怎么不早说?”
  卫近贤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再把杯子拿回来:“我也没说一定有毒啊,你嚷嚷什么……”
  他正说着,便看见萧辰亦饮了一口,顿时怔了一下:“你不怕有毒?”
  “我像是怕死的人么?”萧辰淡淡回道。
  “哈哈哈……”闻言,卫近贤大笑起来,“是是,是我忘了,你萧云卿连腰斩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区区一杯毒酒。”说罢,他一仰脖竟然一气把酒全都喝了,然后接着笑道,“你放心,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
  “报仇?”
  萧辰越来越听不懂。
  卫近贤正欲说话,在旁的卫朴却插口道:“爹爹,光喝酒只怕伤胃,不如再吃点下酒菜如何?再说此间风冷……”
  他这啰啰嗦嗦的话未说完,便被卫近贤打断:“没规矩,我在与都督说话,你插什么话。”又朝萧辰笑道,“这是犬子,管教无方,见笑了。”
  萧辰心知卫朴是怕卫近贤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无妨。”
  卫朴张口欲言,卫近贤则不耐烦地挥着手,把卫朴硬是赶到一旁去,又多白了他两眼,方才转过脸来,不再理会他。
  见义父这般,知道自己定是拗不过他,卫朴无奈,暗叹口气,抬眼正看见李栩朝自己做了个同情鬼脸,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想起什么,卫近贤竟又扭过头来,招手叫他过来,卫朴忙上前……卫近贤拉着他,献宝一般朝萧辰道:“云卿,你瞧,这就是我儿子!哦……你看不见,那你摸摸他,摸摸他!”
  他热情地把卫朴朝萧辰的方向推搡去,同时催促着卫朴:“头低下来,快把脸给都督摸摸。”
  此举,不仅卫朴尴尬,连萧辰也不太自在,唯李栩甚是热心,干脆上前捧了卫朴的头往萧辰跟前凑。
  “二哥,这、就这,你摸摸。”
  不忍拂义父之意,卫朴并不反抗,认命地一闭眼……
  萧辰却不伸手,淡淡笑道:“我听小五说过,他长的与我有几分相似,是么?”
  “对!”
  卫近贤击掌而乐,笑道:“你说你就快有孩子了,让我也别单着。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见这孩子,眉眼怎么看怎么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领回家来。”
  只听见前半截子话,萧辰身子便微微有些发抖,复问道:“我,快有孩子了?”
  “怎么,不是你说那丫头怀上了么,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是哪个丫头?”
  “就是你府里头那个,原先是猎户家的那姑娘,后来你把她接到了府里,你还说她长的挺顺眼的。”
  “她叫什么?”
  “姓霍,叫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萧辰的胸膛起伏不定,难以掩饰心情的激荡:这个霍姓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亲。
  只是他这般热切且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也让卫朴看出了端倪……眼前的这两人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大夫,他们进府来只怕是别有用心。如此一想,再细看萧辰李栩,便带上了三分戒心,他是越看他们越觉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恼怒自己初时怎得如此不小心,竟将他们引进府中。
  “爹,李大夫是来给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就跟他说说?”卫朴弯腰朝卫近贤笑道。
  萧辰一凛,已明白卫朴用意,但是自己欺瞒在先,所骗又是个已近疯癫之人,于情于理都愧对与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却并无丝毫相阻之意。
  见卫朴在旁打岔,卫近贤恼道:“你这孩子,什么李大夫,这是云卿,你该唤他萧叔叔才是!”
  卫朴急道:“爹,他不是萧逸!您看清楚,他顶多和我一般大,怎么会是萧逸呢!”
  被他这么一说,卫近贤顿时也有些糊涂,呆楞地看了会萧辰,又扭头看了会卫朴。那一双老眼中原本被点燃的火星,一点一点地熄灭,取而代之地是让人不忍目睹的茫然与失落。
  “可他……明明是云卿啊……”声音里因为带着空洞而显得愈发苍老,仿佛他骤然又老了二十年。
  “爹……”
  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来少有的美梦,卫朴一面自责着自己的残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护他。
  萧辰长叹口气,起身道:“……小五,我们走吧。”
  见他这一起身要走,卫近贤一手慌乱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边,几下摸索不到,便连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来,顷刻间便重重摔在地上。
  “爹!”
  卫朴惊呼,扑上前扶起他,于此同时,萧辰也因听到声响,而快步近前搀起他。李栩深知闯了祸,飞快拿了拐杖,塞到卫近贤手中。
  待卫近贤站稳,萧辰的脸转向卫朴,低低道:“是我错了,我们这就走……”
  卫朴怔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罢,萧辰转身便走,李栩忙跟上。
  卫近贤立在原地,呆望着萧辰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着说不出的寂寞萧条——刹那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最后一次与萧逸喝酒。
  也是在这个园中,也是在这个亭中,唯一的不同,那时并非冬日,而是个连风都带着暖意的春日。
  萧逸懒洋洋地靠在栏杆处,微眯着眼看满地落花,手中的酒杯还是满满当当,并不曾饮过。
  石桌旁,卫近贤自斟自饮,知道他惯是懒洋洋的,也并不去搭理他。
  “我说,你这满园的花也该扫扫了。”半天,萧逸乍然冒出这么一句。
  卫近贤不置可否:“你说你一个都督,管我园里的花作什么,闲的啊?”
  萧逸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是闲得有点久,该找点事做做……”
  闻言,卫近贤一脸警觉地转向他:“咸王又来找过你?”
  萧逸也不应,转头问道:“我且问你,伊吕与伯夷,若是你,你会效仿何人?”
  “效仿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卫近贤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顺德都监,靠得也就是这几个字。”
  “……难怪背后都叫你是老乌龟,伸头缩头都由着你。”
  萧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气。

  第二十六章 它叫小玉

  历来是被他奚落惯的,知他并无恶意,卫近贤倒不恼,只道:“乌龟有什么不好,千年王八万年龟。我劝你啊,学学我,混一混也就过去,且由着他们闹腾去。”
  “这次,只怕我想混,也混不过去……再说了,当真就这么混到死么?那还真不如别活了。”
  卫近贤斜睇他一眼:“你倒是有一腔血,有用么?在京城里头吃的亏还不够多啊!”
  风打着旋卷过,将落花卷起些许,在空中轻轻飘扬,正有一瓣落入萧逸杯中,浮在酒面上,他凝视片刻,袍袖一挥,将整杯酒都泼出去。酒水落地,瞬间渗入泥土之中,唯有花瓣上尚有残酒,晶莹剔透,在日头下反射着光芒……
  见他异于往常,卫近贤似有所感,乍然想起一事来:“那个易书呆子也去找你了?”
  萧逸笑得若有似无,没作声。
  见状便已知答案,卫近贤直摇头,“前几日他也来找过我,都让我躲了,我正想着让你也躲着他,没想到他动作倒快……眼下这种局势,我可不想被他害死了。哼,这书呆子,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依他的为人,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萧逸半是叹息道。
  听出语气有异,卫近贤半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听他的?”
  “没有,”萧逸耸耸肩,“我直接把他骂走了。”
  “你?把他骂走了?”
  “嗯,那书呆子……实在太呆!”萧逸想找个词来,却发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呆”字最适合易从文,皱眉片刻,想起一事:“对了,告诉你一件喜事!”
  卫近贤甚是惊诧,挑眉问道:“你还会有喜事?”
  “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顿了下,唇边泛起笑意,难得的没有嘲弄之意,“那丫头怀上了我的孩子,再过阵子,我就要当爹了。”
  卫近贤抚掌大笑,连忙执壶斟酒:“果真是喜事,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说着,给萧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举杯敬他。
  萧逸亦大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才叹道:“可惜,她还是不愿嫁给我。”
  “……”
  卫近贤愕然片刻,转而爆出更响亮的笑声:“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笑什么,怎么也比你强。”
  这话正戳中卫近贤的痛处,笑声乍停,来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脸上,显得有些古怪。
  见他如此,萧逸倒无半点悔意,不耐烦道:“别拿这副脸对着我啊,烦!你也别单着,想要孩子,就去抱一个来,当亲生的养不就成了,何苦在这里自寻烦恼。”
  “算了吧,就我这样的,谁肯认我当爹,便是认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以其养个狼崽子在身旁,还不如不养。”卫近贤闷闷道。
  萧逸也不劝他,只顾叹道:“说得也是,这样吧,我吃点亏,将来我儿子生下来,就让他认你作义父,如何?”
  卫近贤一怔,转而苦笑:“罢了,我一个阉人,哪里有这福气。”
  萧逸没搭理他,立起身来:“我说行就行,将来那小子敢不听,我打断他的腿。走了!”
  未想到他竟说走就走,卫近贤一时未反应过来,奇道:“云卿?!”
  萧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头,笑道:“你要是嫌弃我儿子,就自己抱个娃娃回来,老乌龟也得有人养着啊!”说罢,不待卫近贤接话,便转身离去。
  卫近贤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着那清瘦背影,曼声吟诵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此去十万八千里……”
  春风一笑,飞红满天。
  二十年后。
  寒风萧瑟,已近花甲的卫近贤依然立在这个亭中,望着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云卿,要是那时候我能再聪明些,拦着你就好了。”
  一路出了卫府,萧辰都不说话。
  李栩看他脸色不善,在旁想开解他:“二哥,好歹咱们也知道二爹的字,又知道了二娘的姓,这趟也算没白来。”
  “别说了。”萧辰叹口气:“咱们这是下三滥的手段,得想法子给人好好陪个不是才对。”
  想起卫近贤之前的模样,李栩也有些郁闷:“二哥,你觉不觉得,听上去,老太监好像真跟二爹关系不错,简直就是熟得很。对了,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伊吕伯夷,是什么人?”
  萧辰不耐道:“连伊吕与伯夷你都不记得了,终是不读书之过,等回了家就默书去。”
  “哦……”
  “汤武反夏,伊吕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而伯夷则是商末时期孤竹国君的长子,不仅禅让王位,而且在周灭商后,以身殉道,活活饿死了。”
  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当时二爹问这话,是在问他想一起造反,还是想忠于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监能顶什么用……”
  “我觉得,爹爹问这话,是因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呢。”萧辰不自觉地颦起眉头,“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说咸王要害爹爹,可咸王究竟是为何要害爹爹呢?”
  “不急不急,咱们回去慢慢想,我帮着你一块想……”李栩劝道,“二哥你别想太用力,当心脑仁又疼起来。”
  萧辰似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他说‘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这话中的老家伙,会不会就是咸王?!小五,你这几日替我打听下,咸王是怎么死的?”
  李栩先应下来才疑惑道:“这老太监看上去可不像会动刀子的人呀!再说,要真是他杀了咸王,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活得好端端?”
  “杀人不见得要动刀子,不动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厉害。”萧辰淡淡道。
  李栩挠挠头:“这倒也是。”
  两人走着,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昨日买白糖糕的摊子前面,香香甜甜的味道飘过来,李栩循着味就又凑了过去,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