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好不容易把打着卷的头发妥妥帖帖地侍弄好,顾惜朝松开手一转眼,正好看见戚少商倚在门框边出神。
联系到某些令人不快的猜测,顾惜朝剑眉轻轻一皱,问道:“天快黑了,你还杵在这里,莫非怕我畏罪潜逃跑了不成?”
“当然不是。”戚少商忙不迭地解释,好说歹说总算是消了顾惜朝的怒气,他自己却一步未移,也不打算离开。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其后又安静下来,表情尴尬,只是不语。
顾惜朝眉目一挑,偏身一让,留了一半的床位空出来给戚少商,另笑问道:“你想跟我睡?”
戚少商哀叹一声,心知肚明自己清誉不保,他心一横,便放开忌惮大大方方地坐了过去:“六扇门一月的薪俸还不够五年前的一壶炮打灯,你带的钱又不多,还是省着点好。”说罢他脱了鞋袜,把外衣扔到椅背上,顺手就去吹灭了那刚燃的灯火。

顾惜朝却拉住戚少商的手,劝阻道:“今晚就不要熄灯了。”
戚少商一头雾水地回过头。顾惜朝也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地拽过行李。他挑了挑油灯的灯芮,见里面灯油满满,便打开包裹,取出一包药粉,洒在里面,又重新点了灯——这回的焰火却暗得几乎看不清,只燃起一室幽幽暗暗的紫烟来。
戚少商看了看那诡异的火苗和烟色:“这是防范迷香的药草?你倒还真是谨慎。”
顾惜朝笑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谨慎一点总是好的。”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件物什,细长如蚕丝,在床榻周围紧紧围了一圈,夜黑灯黯,外人乍一看去只觉幽黑一片,很难还会发现有此玄机。
戚少商手指一勾那银线,试了试它的弹度韧性,下了判断道:“是琴弦。”心想若是有敌人闯进来,顾惜朝一拉弦,避无可避之下,非死既伤——这还是不在上面涂毒药的结果。
见顾惜朝满不在乎地做出此等焚琴烹鹤一类有违风雅的事情,戚少商一阵怅然一阵清明:顾惜朝虽是个书生,风骨清高依旧,但他在江湖上漂泊零落得久了,连做起事来,都捎带上了几分刀口舔血的邪气和狠毒。
那厢边顾惜朝收拾妥当,他拍了拍手,挪到了靠墙的一侧,吩咐了句“你守夜”,也不管两手空空瞪大眼的戚少商,搬过床上唯一的枕头和被子和衣而睡。
戚少商上看看、下看看,身下的床具是以青竹雕制,中通空心,隔了层褥子也挡不住夜里散透的凉气。顾惜朝抢走床被连盖带卷地垫在下面,戚少商想夺来却又拿他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直挺挺地躺倒在僵冷的竹榻上。

夜深人静。
城内的打更人有气无力地敲着锣,传到客栈里,却被掩盖在水落花舞的天籁之中。他们住的是后院,和前厅间离了一个花园,里面假山嶙峋,小桥流水,满树桃花。顾惜朝看重的那庭院之内如诗如画的景致,也是让戚少商最近收入大为缩水的钱囊消受不起的原因之一。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这一夜和顾惜朝比邻而眠,人还是那一日小小酒肆时的模样,心却已然如人面桃花物是人非。桌上的灯亮得惨淡,戚少商心潮翻滚澎湃睡不着觉,又恐动静大了惊扰着顾惜朝,左右无事地盯着屋外,竟起了吟诗的兴趣,禁不住念出了半首记不得出处的小诗。
此时身边之人轻哼了两声,替戚少商补完地道:“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原来他也还没睡……戚少商心虚地观量着对方,却瞧见顾惜朝翻了个身,和他脸对着脸。那明亮犀利的眼神像是两把刀子,直戳进戚少商的心底去。
“戚大侠好高的兴致啊……”顾惜朝微微笑着,说:“半夜不睡,却在这诵艳诗!”
戚少商哑口无言。
这一晚,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心意叵测,有思无梦。

第二日一早两人起身上路,始终未曾说上一言半语。马匹跑了一道,半路遇着一片竹林。深雾飘漫,绿竹幽径,自有青箩拂衣。
这个时候雾应该早散了才是。直觉到林里的不寻常,顾惜朝下了马,在林外转了半天,神情高深莫测。
待顾惜朝第三次走了回来,戚少商也随着下了马,凑到他身前嗅了嗅,疑道:“你用的什么香料?味道又清又淡,很好闻。”
他虽然性喜洁净,但还不到像那些官家子弟涂脂抹粉的地步。顾惜朝冷眼一瞪,气道:“我看你是在胭脂堆里混长了,闻什么都是那个味!”
不会吧……戚少商使劲摸了一下鼻子,沉默、凝神、深思,郑重其事。
顾惜朝看得火起,愠怒之下他撇开戚少商自己一人走到入口处,别着头冷声警告道:“要不跟我过来,要不就别进去。”
戚少商跟到他身后,往幽深不知处的前方望了望:“有阵法?”
顾惜朝昂着头,语气里带有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兴奋:“是武侯八卦阵的衍生。有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方位;分休、生、景、死、伤、杜、惊、开八门——其中生、景、开是吉门,休、伤、杜、死、惊是死门。八阵依六十四卦结合摆设……”
顾惜朝话题一开说得过瘾,大有不到天黑不罢休的趋势。戚少商听得头晕,忙干笑地打断道:“你可不可以说得简洁些?”
顾惜朝死死地刮了戚少商一眼,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拉了马缰,大步一迈,一言不发就向里面走。
戚少商也拉着缰绳,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默无声息地顾惜朝后面,笑得开怀。

出口就在前面。
戚少商和顾惜朝不约而同都上了马。
眼看便要脱出迷阵,顾惜朝忽叫停了戚少商:“你猜是哪一批?宝藏——还是案子?”
戚少商托着下巴,苦笑:“是案子。”
顾惜朝歪着头,他乌黑的长发自肩垂下,沉甸甸的,似是要垂到人的心中:“那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拖累我逃跑。你要是被人拿刀架住脖子,我可是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的。”
他说得薄情寡义、好生凉薄,全然没有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意思,仿佛戚少商只是一个对他有所作用的棋子,必要时顾惜朝自求脱身,能够毫无回转毫不犹豫地舍弃他对自己的牺牲和情义。
——顾惜朝,其实是一个很无情的人。

忆起昔日顾惜朝为了傅晚晴的倾情一跪,戚少商一声长叹很是唏嘘:“差别待遇呀……” 
顾惜朝明眸流转,笑眯眯地安慰他道:“你死了我会为你报仇的。”
戚少商眨了眨眼,笑出一深一浅的两个小酒窝:“你会流泪吗?”
顾惜朝轻微地愣了一愣——戚少商死了他会不会哭?会不会?
他紧蹙着眉,非常努力地想了想,很迟疑地说:“……你死了我会很伤心。”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
晚晴死了以后他是不会再为死人而哭的,顾惜朝现在看到有人死去只会微笑,因为他觉得人的死亡是上苍送给苦难众生的一件最慈悲的恩惠。
可戚少商不一样。
——他是不能用常理测量的一个奇迹。
但奇迹归奇迹,若果真遭遇险境,顾惜朝更多的还是可能抛下戚少商独自一人逃走。
——即使你死了我会为你流泪。

戚少商作了一个决定:“这个东西给你。”
顾惜朝吃了一惊,他扫了一眼戚少商扔到自己手里的金色令牌:“平乱玦?”
戚少商点了点头,笑得风神俊朗潇洒不羁:“你武功不高,带它出去,我帮你引开敌人……至于其后该做什么,我想你会比我想得更好……”
顾惜朝呆住,他忽然觉得今天太阳洒下的光芒太耀眼了,照得他的眼眶好热:“我背叛过你……你还是信我?如果我拿着它自己逍遥地逃了不管你,你——会不会怪我?”
戚少商耸耸肩,一点也不在乎地说:“不会的。”
顾惜朝又是一呆,他追问道:“为什么?”
戚少商送给他一个很迷人很阳光的笑容:“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话说回来,戚少商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还会信任顾惜朝?为什么连想都没想过顾惜朝还会背叛?如果顾惜朝不回来,自己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地方——但最起码那个人还活着……戚少商想得并不是很多,只是很本能地选择了一个可以救他们两人的办法。顾惜朝一问,他反而不确定起来——如果他因为顾惜朝死了,自己会不会怪他?
他又是为了什么那么想知道自己死了顾惜朝会不会哭?
为什么他的心情会在听出顾惜朝话里的颤音后,哪怕明知此刻前途未卜危难重重,却依旧只感到平静——甚至是——幸福?
——我知道顾惜朝不是那种人。
戚少商越想越不对劲。
他的心,好像……乱了。

'戚顾'追·杀(6)我恨武打……

绿竹幽篁,风过影动,淋冷的雾气挟着异香穿梭不息。顾惜朝当头穿出密林,视野所及,是翠绿的草地、湿润的泥土、生苗的新树、飞落的白絮……还有人影。
灰色的人影。
戚少商气运丹田,单手握剑,如临大敌之刻他又抽空数了数那帮不请自来的访客的人数——一共十三个排成一行以逸待劳的人,带着十三把剑锋利杀生的宝剑,整齐统一的衣衫有些潮湿的狼狈,那目光却阴森如鬼、冷厉如鹰。
顾惜朝也把右手伸进了腰间的布兜,同时手下用力勒紧拴马的缰绳。他的双眼掠过那群灰衣人,嘴一撇,一半是嘲讽地冷笑道:“你们……是杀人,还是劝降?”
灰色的杀手们凝神直立,像是全没听到顾惜朝的问话——面对即将被自己杀死的活死人,话还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顷刻的功夫后,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杀手伴随着并发的杀气冷涩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他没说要杀谁——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人都是要死的,自己的任务本来就是不留活口,那么具体要杀的是谁,却又有何分别可言?
于是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境地,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好说的了。
——结局只有一个。
拔剑。
对敌。
战死。
——无论是谁。

戚少商对顾惜朝转头一笑,正对上他凝望过来的明丽瞳眸,那眼睛黑而亮,漂亮得惊人。
他们二人对视之际眼波流替,只言片语描叙不尽,似是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了一般。戚少商豪迈一笑,双腿奋力一夹,胯下日行千里的良驹嘶鸣一声后放马奔驰,如飞般向着那灰衣人就冲了过去。顾惜朝也紧跟其后,拼命催马追去。不一刻便已冲到了阵前。
那些个灰衣杀手临危不乱,无数寒芒混杂着叱喝声回旋而过,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如鹤冲天一样飞身下马,人却往半空跃去——不一时之间,各种花样百出名目功能皆不相同的暗器朝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招呼过去,“咯吱喀嚓”一通乱响,把那跑了主人的可怜马儿扎得密密麻麻如同破洞百出的麻布袋子似的惨不忍睹。

这时戚少商人在半空,已达顶点,正是旧力方竭、新力未生的关键时刻。顾惜朝被他揽在怀里,下面的暗器却已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间隙,在他俩身影下落的瞬间发射而出——戚少商双手护着顾惜朝无暇格挡,眼看便要朝不保夕身首异处!
死亡的危机是如此的接近,戚少商居然却还大有闲情逸致地对着顾惜朝微微一笑:这一刻他若丢下顾惜朝的安危不管,回身相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电光火石之间戚少商心如电转——谁生?谁死?
顾惜朝还是戚少商?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

戚少商眉毛一跳,这一笑间他心意已决,面容上也显出一种枭雄壮志式的豪情来。他真力渤发,飞速渡入顾惜朝体内,同时手腕翻转,又将顾惜朝远远地抛了出去——他自己却承受着两人的双倍重力,又直直地向下方的必死之网跌去!
难道他已决意去死?
——当然不是!
耳边风声凄厉不断,戚少商却处变不惊,在空中伶俐地翻身抽剑,薄薄如枕水的长剑划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圈,银辉万丈如月绽闪。剑气交错,罡风陡现,他轻而易举地在身边布下绵密剑网,险险打落了一眼的暗青子。白芒闪动,神哭小斧飞旋着击落戚少商看不到的死角的残余,又厉厉鬼哭着飞回远去的顾惜朝手中。空气细微地流动,地上浮尘溅了几溅,白光一闪,戚少商已于一波暗器如潮间纵身落地,神采卓然、洒脱如风。
精打细算屡试不爽的围攻竟然失败,还有一人当众逃跑,灰衣杀手面面相觑,均感大失面子,有几人立刻转身改而截杀顾惜朝。谁料行不到几步,竟被戚少商迅若游龙的身形拦了下来!
“你们的对手是我。”戚少商挽了个剑花,容如止水、古井无波地说。他的神态气度如闲庭信步,气定神闲:“谁也别想离开半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戚少商方一度过九死一生的危难足尖踏地,那一边顾惜朝却已借着他的鼎力相助凌空腾起数丈,长袖飞扬、青衣拂动,施展到极限的轻功身法渺渺无踪如凭虚御风羽化登仙,瞬息千里,不转眼便脱出了包围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