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过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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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你的手长得真好看,我低声说,想永远抓着它,一刻也不放松。他的眼睛里波光一闪,噙着一抹笑容,却没绽放出来,但是我能感受他心里的快乐。这有人呢!又说疯话,他的声音小得跟吹气一样,再说这手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一样,好看什么呀?我说你又不懂了吧?人说十指如春葱,都是蔬菜,象胡萝卜怎么了?一样好看。他眼里的那朵矜持的笑,终于在温暖的阳光里展开了。借着身体的掩护,我的手玩弄着晓风的手指头,弥漫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开始变得无端地暧昧。他小巧的鼻子调皮地翘着,想起接吻时,他总喜欢用鼻子摩擦我的脸……眼光缠绕在一起,象是纠缠的蔓藤,隔着清澈的空气,肆无忌惮地亲吻……忽视那碍眼的冰冷机器,我们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假冒小单间里,无声地调情。我们的身体分离着,灵魂正相拥而舞…… 


                  血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晓风说不舒服,头晕,想吐。我要去找医生,他不让,说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想刘护士也说这是正常反应,没太在意,只盼望着不适的状况赶快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发青,冒冷汗,似乎很难受,抓着我说哥,不行,受不了了。我连忙起身要去找人,这时晓风身上连接的仪器B…B…B响亮地叫了起来,对我而言,那似是空袭的警报。先是几个护士跑进来,把我推到一边,开始给他做检查,接着医生也赶来,一群人围上去。我站在外围,看见晓风脸上的血色退得精光,他大睁着眼睛,嘴里似乎在喊我,可是我没听见,或者那一刻,我是失聪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注意到他的手正试图伸向我,却被护士半途拦住,按在床上,就这那个姿势静脉推注。仪器上的红灯一闪一闪,护士的嘴张张合合,他们撤去了晓风胳膊上插的管子,血从针眼里窜出来,有人拿棉团按着,那棉团很快就透了,被扔在角落里,带着鲜红的血迹……一阵阵轰轰的耳鸣,终于如同鸽子的哨声远去,好不容易声音缓慢地开始进入我的大脑,是医生在说,初次血透,低血压休克,二楼急救室准备好了么?休克?谁?谁休克了?晓风刚才还是好好的,他的手是软的,他一直在跟我说话,那一段短暂的暧昧时光;不会是假的……我的目光穿过忙碌的人墙,落在那张雪白雪白的脸上,他不再呼唤我,不再注视我,刚才还微笑着与我交谈的晓风,如今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的心连招呼都没打就停止了跳动。空荡荡的胸腔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那颤抖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试图说服自己,不是,这不是离别,不是!! 


                  坐在急救室门外的长椅上,我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止不住地发抖。已经记不得,是怎样穿过那长长的走廊,一路奔跑而来。当意识回到我身体里的时候,就发现硬梆梆的椅子正咯得我混身都疼。那扇门隔开我们两个,我只能坐在这里,等待着不可知的未来,盼望着那门里可以走出一个真正在乎晓风的人,告诉我,他很好,他没有在遭罪。郭建明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他说接到电话的时候,就在附近,赶快去银行取了钱送过来。两万够么?他问我。够了,我接过工行雪白的纸信封,里面厚厚两沓钱,明儿还你。护士让我去交押金的时候,我不想离开这扇门,我不敢。 

                  “有烟么?” 
                  郭建明递给我一支烟,我佝偻着腰用打火机点火,一次又一次,就是没火苗。他从我手里把打火机接过去,一捻,青黄的火苗“出”地就窜出来。你可别倒了,晓风现在靠你呢!郭建明说着,把打火机又放回我胸口的口袋里,还在那里拍了拍。嗯,知道,抽完这支烟就好了,我感觉一股苦涩钻入喉,进了肺,尼古丁渗透到每一个肺泡里肆虐,我抖个不停的身体,终于稳定下来。有个护士过来,很不友好地指出这里禁止吸烟。我没搭理她,相反狠吸了两口;就在这时候,急救室的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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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大夫说晓风要尽快恢复透析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急了。他都给折腾成这样了,怎么还能继续?他们跟我解释,说晓风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并且院方换了一台小面积透析仪,缩短每次透析的时间,但要每天都做,因此这段时间晓风最好住院治疗,直到他能承受正常的透析量。我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接受医生的建议,郭建明够意思,帮我办住院手续,交押金,联系病房。最后定了个单间,不大,但有独立卫生间,条件还算不错。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撑着,现成儿的哥们不用白不用。 


                  晓风脸色恢复了一些,呼吸也算平稳,虽然给推了安定,睡得却不踏实。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醒了一会儿,睡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说,哥,是你么?我凑上前说,是我,好点了么?他“嗯”了一声,嘟哝了一句,没听清是什么,他勉强睁着眼睛,似乎看着我,又好象在看着我身后的墙。我想肯定是安定的药劲儿还没过,他才这么不清醒。他似乎寻思了一会儿,摸索着,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没什么力道,却扣住了手指,不肯松开。我把他的那只手合在自己的双掌之间,用力地握了一握,他似乎感受到,嘴角轻轻地牵动了一下,是个细不可闻的笑,头歪向一边睡熟了。我就着这个姿势,很久没动,病房里暖气开得挺高,我从窗户往外看去,也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清楚地看得见盖在枝叉间的鸟窝。以后这样的情况也许会发生得很频繁,可晓风,哥保证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哥会握着你的手,与你共渡难关。你信哥么?他沉睡中,眉头舒展开。我知道你信,我知道。 


                  两个星期以后,晓风终于恢复正常透析,出院那天是圣诞节。 
                  “宁夏”象所有的酒吧一样,每年的圣诞节都会搞活动,拉生意。这些年在那里上班养成的习惯,晓风挺重视这个西方的节日的。在车里就不停看着街上的圣诞装饰,兴奋得象个小孩儿。我们回到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还是家里好!我说那是,也不看咱家是谁一手装修的!他笑着纠正我,是监督装修,我有那能耐自己装呀?嗯,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手臂环绕过他的肩膀说,哥想给你个惊喜。啊?什么呀?他的眼睛立刻亮了。我说你别太兴奋,控制住心跳和呼吸,别乐昏过去。他的脸红了,你嘲笑人也挑个好日子吧?今天好歹算过节。我“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那你跟我来。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帘幕低垂。我拉开窗帘,宽敞的阳台展现在眼前,那里正站着一棵高大的美洲杉,随着我拨上开关,五颜六色的圣诞灯光,象眨眼睛的星星亮了起来。晓风站在我身边,没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刚在“宁夏”上班那年,是第一次接触圣诞节的庆祝活动,感到万分惊奇,那时候我还在报社上班,圣诞前我们经过街心花园,看见那里几棵极粗大的美洲杉。晓风显得很兴奋,问我,那不是圣诞树么!听说外国人家里现在家家都有棵圣诞树啊!“宁夏”的那棵也好大。我说那咱也去弄棵回家吧!那多浪费啊!晓风说,这么大一棵树,在家里摆几天就枯萎,白白给祸害了。我说你呀可真贪,谁说给你这么大棵树了?我说的是偷偷摸摸砍个枝回去。他又是典型地“晓风”式笑声,说,哥,你要用偷的啊?我说废话,你知不知道这么大一棵树得多少钱啊? 

                  “是买的还是偷的?”身边的晓风明显在回忆着相同的往事。 
                  “咱现在还用偷么?”我说,“专门托人去林场那里弄的这么一大棵呢!” 
                  “太奢侈了。”虽然这么说着,可我看得出他挺高兴的,拉开门走了出去。“为什么放在外面呀?” 
                  他站在树下观赏着,其实树并不怎么大,比晓风稍微高一点。 
                  “以为能下雪呢!树上挂点雪多漂亮啊!”我实话实说,“可老天不配合。” 
                  晓风的手指一点点地感受着每一枝叶,针叶木散发出来的味道十分新鲜好闻。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说,哥,象森林一样。嗯?什么?我没明白。他说,你闭上眼睛,这味道闻起来好象森林一样。对有些人而言,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对于有些人,一棵树如同整片森林。晓风是后者,对自己拥有的,总是格外懂得感恩。我无声地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有礼物呢!你不想要么?他转头近距离地看着我,说,哥我也有东西送给你,说着转身回屋,拿出了包装好的礼物,递给我。你的礼物在树底下,自己找吧!我自顾自地撕开包装纸,里面是镶在镜框里的一副素描。晓风挺有艺术天份的,没怎么正经学过画画,但有兴致的时候画上两笔还是象模象样的。那是个建架在梧桐枝叉间的一个鸟窝,里面栖息着一对小鸟,它们肩并肩躺着,翅膀紧紧地交错在一起,象是我们亲密握着对方的手……我感到视线瞬间有些模糊。 


                  我送给他的是个玉佛,请人专门去泰国求的。戴玉保平安,而且这个是开了光的,据说很灵验。你戴着,没事儿别摘下来。我把红绳系到他细瘦的脖子上。就因为我提过替我在四面佛上柱香么?哥,晓风背对着我蹲在树下,楞楞地看着手里的盒子说,你越来越迷信了。我说,你心里挂着那个,我就帮你了了心愿。再说只要能治好你的病,让哥去西藏当喇嘛也行!他本来低落的脸因为一抹微笑鲜活起来,你去当喇嘛,我怎么办?嘿,那咱一块出家得了。他转过身,头抵上来,声音却带着颤音儿,佛祖能容得下我们这样的人么?我说,能,佛祖保佑真善美。他似乎笑了,双手抱上我的身体。我们没有接吻,可心灵却无比靠近。灰暗的天空,终于,零星地飘了几片细碎的雪花,我说,晓风你看,咱多幸运,心想事成!他的声音低低从我的怀里传出来,哥,你是我的幸运。 


                  这世界上得什么样的人能够心想事成?反正我们不是。不仅美国那里音讯杳无,国内各医院不见消息,血透初期,几乎所有可能引起的并发症,不同程度地轮番折腾着晓风。看着他一个人遭罪,我四处奔走,却毫无成果,简直闹心透了,那段时间就是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天早上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白头发那么多了,赶快到楼下的发廊染点儿色,怕晓风看了难受。晓风明显在调整状态上十分用心,可当一个人依赖着台机器活着,过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今昔病痛无边无际,等待无边无际,而明天又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晓风尽管一直撑着,可我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在一步一步地败下阵来。他当着我的面,努力维持着,我在他面前也假装无限乐观,我们象是严寒中拥抱着取暖的动物,尽管各自都没什么体温,却紧紧抓着彼此,不敢放弃。 


                  晓风坚持不让我陪他透析,开玩笑地说五个多小时呢!你不上班挣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