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骄子下
最喜欢的人,对安风,他是很依恋的,虽然就性质来说,与何昔安风的血脉相连不太一样。除此之外,当然也有对秦凤眠等人的不满,甚而还包含了点贪玩的心理在里边。只是结果的惨烈,却完全超出了宋玉的想象力和承受能力。
宋玉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油轮事件的数天之后。对于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他毫不知情。
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翠谷,宋玉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他这一躺,就是整整半个月,而这一沉默,就是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来,萧篱每天都会和他呆上四、五个小时,有时候弹弹琴,有时候给他讲讲外面的事情,有时候为他读上一小段书,更多的时候,则是让侍从把他用轮椅推到房外,自己默默地陪他坐在如荫的山坡上晒晒太阳吹吹山风──宋玉不是不能动,他的身体一切正常,他只是拒绝走动拒绝说话。不过,对于萧篱的陪伴,他没有拒绝。
两个月后,他终于说出了出事后的第一句话。
那天,萧篱和他照例来到他们熟悉的那个山坡。时令已是仲秋,放眼放去,层林尽染,深深浅浅的红色橙色紫色和绿色,美到夺人心魄。
对于这番出尘入画的美景,宋玉视而不见毫不动情,他木然地注视着一切,又好似一切都不在眼中,呆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很突然地,他缓缓开口问:“我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两个月不曾开口,他似乎有些不适应,声音很暗哑语速更是缓慢到不正常。
萧篱没料到他会说话,更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愣住了。
听不到回答,宋玉接着又说:“换了别人,图的大慨是我这张脸,可你连眼前这么漂亮的山林都看不到,你到底图的什么?”
话说到后来,已经很顺了,但是话一说完,宋玉立即又紧紧地闭了口,看情形,若是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便这一生一世都不再开口了。
萧篱此时正坐在旁边侍从安置的宽大座椅上,听了宋玉的问题,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知道得不到宋玉的回答,于是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我还没生下来就注定是大祭司。伽逻山的前任大祭司是家父的好友,他和家父同时推算出我是大祭司的继承人,于是我生下来第二天他就把我抱走了,他姓齐,所以我才会叫齐茗。只是等我五岁的时候,大家才发现我从娘胎里带了眼疾,15岁前即会失明。这一下,我爹娘又把我要了回去,取名萧篱。哪知道我养父养育了我五年,实在舍不得,又回来要,而我娘又怕我失明后无法在伽逻山立足,坚决不给,我娘也是伽逻山出生,与我养父斗了个半斤八两,他们把我抢过去争过来……结果从五岁到十一岁间,我一直是每七、八个月换个家。直到我十一岁懂事了,去求我娘,讲我想跟养父母在一起,我娘才放手。我跟我娘其实并不亲近,我五岁前对她毫无印象,然后又怪她活生生地把我从养父母手中夺走,一直不喜欢她。”
“到我十四岁那年,眼睛完全瞎了。你们个个都觉得我很了不起,其实人一旦瞎了,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法做。我有七个师兄,别说他们,就连他们的徒弟,个个手段都比我高明许多。可养父死也不肯更换继承人,他口中说是天命,实际完全是私心,我是他亲手养大的,他待我比待亲生儿子还好,他觉得让我坐上大祭司的位子就是爱我,完全不理会我自己根本不想要这个权力。我心头不痛快,加上又是那个年纪,离家出走一走四年,闯了无数的祸,结果被养父逮着,又在伽逻山上给困了二年……21岁那年,养父去世,遗命里面仍是立我为大祭司,师兄们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清楚人人都不服,所以接任仪式一完,就下了山,到现在差不多9年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萧篱讲述故事的语气很淡,不含多少情感,但宋玉毫无光泽的眼睛里面,却渐渐生出了观注之情,说到后来,虽然仍是不着一声,却轻轻抓住了萧篱的手。
萧篱扣住他的指头,又继续道:“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缺,养父母生父母还有几个哥哥都很宠我,我也去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还干过一些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我一直不快乐,总觉得自己象颗无根的浮萍,四处漂着……你问我到底图你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给个答案的话,我想是因为我很自私吧,我图的是快乐──阿宋,跟你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三个月!”
听他这么一说,宋玉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萧篱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笑着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做饭的情形吗?你当时以为我毫不知情,其实我在隔壁提心掉胆了半天,生怕你把房子烧了……”
“还有那次你跟个客人吵架,全是你不对,居然让你吵得客人道歉,还连经理都无话可说,我在旁边几乎笑破肚皮……”
往昔的一点一滴,重新浮现眼前,宋玉脸上有了一点生机,再次开口问他:“你那天到‘银之月’应聘琴师,是偶然嘛?”
“当然不是。‘银之月’是我多年前无聊时开的一家小店,后来交给了别人打理,虽然店里认识我的人一个也没有,但若是路过的话,总会去坐一坐。那天你和曾增打赌的时候,我碰巧也在──眼睛看不见的人,耳力大都比常人好。你们那个荒唐赌约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原本就是个贪玩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感觉得到。”
……
那天下午,他们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回去的时候,宋玉没有坐轮椅,反倒轻轻扶着萧篱──他重新走路了,也开口说话了,似乎恢复了正常。只不过,“恢复”过来的宋玉,几乎不会笑了。
──一个生活在痛苦和自责中的人,他还会给身边的人们带来快乐吗?
番外 美人如玉(四)
日子渐渐地凉了起来,似乎只在转眼之间,深秋到了。
山间的树木开始掉叶子,宋玉却在这时慢慢活了过来──无论何种伤痛,时间总是最好的良药,而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药效总是要来得快一些,虽然心底的伤痕,也许再也不能消除。
这一天,萧篱又给他带来了最新战况,看样子,离大战结束的日子不远了。
“霍克去世了。”
霍克去世是前些日子的事情,萧篱一直等到现在才告诉他,是觉得他承受得住了。
萧篱讲话的时候,他们都在沙发上,萧篱坐着,宋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以前是安风现在换成了萧篱,对他们,宋玉都有些沾。
听了萧篱的话,宋玉一阵沉默,然后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如果那天换了是你,在油轮上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下令炸船?”
萧篱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却坚定的道:“绝对不会。”
宋玉听得微微一怔,对于凤越的那个命令,他一直不能释怀,对于凤越这个人,更已经由单纯的不喜欢上升到了满腔的痛恨。只是一直以来,他也以为对一个合格的指挥者而言,那是当然的唯一选择。
萧篱知道他的心病,认真解释道:“阿宋,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所处的地位不同,作出的选择也就会不同。在当时的情况,牺牲安风一人,换来那么大的胜利,凤越的那个命令,最正确不过。但是如果换了我或者莫天,我们的选择会完全不同,因为我们都是很贪心的人,什么也不愿意放弃。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不放弃的本钱。换句话说,我们不怕输也输得起,所以敢赌敢下注。可是凤越她不同,她和你们都输不起,她怕输怕得要命……对于那个决定,她也难过得很……”
“她难过有什么用,风哥他……还有阿昔……”宋玉的嗓子哽住了。
“我觉得阿昔没事……”感觉到宋玉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他笑了笑,“还记得那条佛珠链子吗?阿昔走之前把它还给了我,那上面一直有阿昔的气息,如果阿昔真的不在了的话,气息会消失……”
“阿昔的气息消失没有……”宋玉一下子打断他,立即就要坐起身。
萧篱手上一用劲又把他的头压了回去:“当然没有。还有啊,你风哥那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总觉得油轮的事,他玩了花样。”
宋玉不作声,睁大眼睛看着他。c
萧篱笑了:“怎么?听不得人说你风哥坏话?”
“只要风哥还活着,你可以说一次坏话。”
“我私下问过英杰,安风在船上曾经与陆上有过数次通话,可我们完全查不到通话记录,也就是说,他们有自己的密秘通话渠道,这个渠道,安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作个大胆的推测,他是不是在我们得知油轮真象的同时,也从他的渠道得到了同样的情报?果真如此的话,我不相信他会上那条油轮。”
“你是说在我们作交换的时候,风哥就有了打算。”宋玉也不是傻瓜,一点即透。
“不错。老实说,安风的为人无可挑剔,确实很讲义气,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哥,但如果说他会为了阮三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我总觉得也不至于──别忘了,阿昔还在岛上病着,他丢不下的。”
“那……如果他不在油轮上,为什么他不回来?”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最大的可能,是为了带走阿昔……”
宋玉一下子叫了起来:“带走阿昔?你胡说什么!”
“别叫别叫,”感觉到宋玉又想跳起来,连忙把他再次按住,“你不是也说他们这次回来之后,感觉有点不对劲吗?”
“那有怎样?”
“如果他和阿昔成了情人呢?”
“怎么可能,他们认识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兄弟,怎么突然间会变成情人?”宋玉猛摇头,虽然他也觉得那两人有点不对劲,但情人之说,也就是说说而已,安风一直是个直的,他又不是不知道。
萧篱温和地笑笑,安风的毛病和治疗方法以及何昔那双有着“魔王之欲”美称的天生催眠眼,宋玉不知情,他可都知道,只是他也不会把别人隐私随便暴光,于是道:“安风待阿昔从来都与别人不同,对不对?”
宋玉点点头,这个他承认。
“那我们来假设安风和阿昔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成了情人,而他想要带走阿昔,油轮这件事不就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契机?他很了解凤越,知道她会下那道命令……而且走之前我悄悄查过,高崖下那艘汽艇,是安风在那天拂晓上船之前叫人停那的──事情偏偏就那么巧,阿昔偏偏从高崖跳了下去,而高崖下边偏偏就停了艘汽艇。”
宋玉有点动心了:“那阿昔岂不是也……”
“阿昔肯定不知情。他那时还病着,而且你风哥是个很不得了的人,他不会让阿昔知道的。想想看,他从小喜欢阿昔,竟能于不知不觉间让阿昔完全离不开自己,在阿昔的心上打了个无人解得开的死结,而这一切都是在没有肉体关系的情况下做到的……说实话,这份功力,我自叹不如。”
宋玉终于满脸黑线:“你又胡说……一直都是阿昔放不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说风哥坏话!”
萧篱仍旧在笑:“怎么叫坏话,我很佩服他的……他也是个人,想要拴住自己喜欢的人无可厚非,对不对?可能好些事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都是在潜意识地指导下完成的……那就更让人佩服了!”
“你……不跟你讲了……对了,你的推理有个大漏洞──风哥那天拂晓离开时,油轮的事情还没有暴露,就算叫人放了艘汽艇,也不是为阿昔准备的。”
萧篱宠爱地敲敲他的脑门:“不错,脑子看样子也快回来了。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虽然那时他还不知情,但他的心机那样深,如果又一直在找机会的话,就算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也会放上那么条汽艇。”
宋玉不说话了。他知道安风很厉害──一个被人抓了、想的不是尽快逃离而是反咬一口的人,会不厉害?但他更清楚安风的为人,那不是安风的风格。
“你现在很矛盾,你想他活着,可又觉得他那样做,伤了大家的心,是不是?”
宋玉沉默一阵,道:“不管怎样,只要风哥活着就好!”
萧篱点点头:“他其实也有他的难处,仔细想一想,如果他们留下,未来的锦绣园,到底由谁来打理?阿昔身上有多少风流官司,你比我清楚,他们就真的能够摆脱以前的种种?如果再遇到不得已的事情,又该怎么办?……再说了,什么也无法改变凤越放弃安风的事实,就算换了是我,只怕也绝对不能原谅她。”
其实萧篱有好些事情没有告诉宋玉。他作了调查,安风何昔的财产这些年有转移的迹象,虽然与他们的财产总额相比,比例很小,但也足以让那两个人豪奢地过上一辈子。如果他的猜测不错的话,安风选择这个时候是早有准备的,现在大家都在打仗,战火中炸死不算太难,而且大家都有太多的事要操心没人会去追究,等到想追究的人空出手来,一切痕迹已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