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不一





  那时养成的习惯,至今依然没变。 

  「就选这一间吧。」望着好几位网友连手推荐,口碑颇佳的新意大利餐厅,他喃喃自语着。 

  此时,桌上的电话闪现了红灯,澧央收起松散的心思。端整的容貌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悠哉的神采,他回归到拥有凛凛表情、睿智双眸与无时不刻都准备好接受挑战的企业菁英角色。 

  「喂,『采花科技』程澧央,您好。」 

  『……』 

  「喂?」电话彼端的沉默,让澧央蹙眉再道:「我是程澧央,请问哪里找?」 

  『我……你的父亲病倒了!』 

  澧央愣了下,旋即不悦地挑起眉。「你们这些人真是!有时间诈骗他人的钱财,不如多花点时间找份正当工作吧!」 

  说完,他想切掉电话,对方却在彼端喊着:『我不是诈骗集团,我是在「山林小馆」替你父亲工作的人!我叫林硕言!』 

  谁是林硕言?父亲的「山林小馆」里有这号人物吗?但,都十年不曾回去了,说不定小春、阿桃她们早已辞职,餐厅里早就换了一批新血。 

  澧央将话筒贴回耳边。「你说我父亲病倒了,那是怎么回事?」 

  对方松了口气。『今天中午,他在店里的厨房料理到一半时,突然间昏倒了。我们叫了救护车,紧急将他送到高雄C庚就诊,现在还在急救室中。急诊的医生说,他很可能是中风发作。』 

  父亲……在急救中? 

  心脏倏地紧缩,澧央彷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唰地往脑部集中的声音,也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脚剎那间发冷,好半晌他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脑子里接踵而至的另一个影像,取代了震惊的消息,占据他的心── 

   

  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妇人,气若游丝地挤出笑容。 

  一名哭得双眼红肿的少年,以双手包握住妇人冰冷的手。「妈、妈……」 

  妇人灰青的唇蠕动了两下。 

  「什么?妳要说什么?妈!」 

  为了听清楚母亲的最后遗言,少年靠到母亲身畔,好不容易才从那断断续续、细如蚊蚋的话声中,辨识出母亲在问些什么。她在问:你……爸爸呢? 

  少年咬了咬唇,握着母亲的手更紧了。 

  「爸……爸他正赶过来,很快就到了。爸很快就会来,妳要相信我。」 

  勉强一笑的妇人微点点头,合上眼睛,一小簇以意志力维系的生命火花,不知还能燃烧多久。 

  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少年哽咽着,频频在心中向母亲道歉。 

  他说谎了。 

  事实上,十几分钟前,自己打电话催促父亲快点过来时…… 

  「爸!妈、妈妈她……你快点到医院来啊!」 

  『小央,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你一个人应该也可以照顾好妈妈吧?爸爸现在不能离开店里,我不能丢下店内的客人不管,你就代替爸爸,好好照顾妈妈。』 

  「不要再管什么店里了!妈妈希望的是你陪在她身边呀!妈妈她可能──」声音因啜泣而中断,而后再道:「究竟是妈比较重要,还是那些客人?求求你,快点过来,妈需要你,我也──」 

  『抱歉,现在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对不起。 

  少年握着母亲的手,他不懂从小到大他最信赖、最敬爱的父亲,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母亲? 

  他真的想不明白。 

   

  ……结果,母亲深夜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只有他陪伴着。父亲则在餐厅结束一整天的营业后赶来,不过已经太迟了。 

  澧央无法忘怀母亲临终前望着他的眼中的那份遗憾,以及宛如在无声地问着他「为什么你父亲还不见人影?」的责备。 

  也是那时候起,澧央与父亲不再有对话,因为他原谅不了父亲在那时选择了工作而不是家人。 

  扑通扑通跳的心脏,在回忆中逐渐地冷却下来。 

  『……医生说今夜是关键期,药物能正常地发挥作用,将呼吸、心跳稳定下来,就可以暂时脱离险境。但是他还需要作许多检查,病情轻重等进一步的检查报告确认后,才会出来。大致上的情况,就是这样。』 

  澧央一语不发地蹙着眉头。 

  『那个……请问你要搭飞机或是火车回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到场接你,直接载你到医院。』 

  澧央翻了翻手边的行事历。 

  「谢谢你的通知。不过我这边也有我的工作要处理,无法说走就走。父亲现在既然身在医院,好好地接受医生与护士的专业照护,才是他最需要的,我赶回去与否并不是重要的事。」 

  『你、你说什么你是老爹唯一的亲人,不回他身边照料他,反而要推给医生、护士不成?』 

  「照顾病患不是他们的工作吗?怎么说是我推给他们呢?我没说不回去,只是要等我分得开身的时候,我就会过去看他。」澧央淡淡地回复。 

  『你、你还算是个人吗你自己的父亲入院了,有比这更危急、更重要的状况不成?我他X的,管你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工作,你如果还有点人心、人性,就该马上放下一切,赶回家!不然你就是个连猪狗都不如的东西!』对方不客气地咆哮着。 

  澧央想着母亲最后的那一眼,想着那时父亲在电话中所说的话── 

  「正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我作出和他一样的决定,以工作为重。」 

  对方的指责、怒骂并没有让澧央受伤害,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径,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是无情无义的不肖子。甚至是知情的人,也会把澧央此刻的决定,当成是他故意挑这种时机对父亲进行幼稚的报复。 

  但……报复父亲的念头,只曾经在第一年出现过。 

  他以为自己的离家,会让父亲有所「响应」,便故意过年、过节都不与父亲联络,也不回老家。他一直等着父亲打电话来骂他「为什么都不回家?」,这样自己就能跟父亲大吵一架,骂他丢弃自己和母亲、选择工作,是多么的自私。 

  这通他等了又等的电话,却从来没有响起过。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澧央蓦地醒悟到一件事──自己离家对父亲从来都算不上什么报复。这理由也很简单──一个你不在乎的人消失了,你根本无所谓呀! 

  在父亲眼里,最重要的是「山林小馆」、是那些客人、是他最热爱的厨师工作,接下来也许是母亲,在一长串名单的最后,才是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 

  我有没有回去,对父亲来说,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吧?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子。父亲一次也不曾打电话要自己回家过。 

  澧央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表情去探视他,又该跟他说什么话才对?况且见了他,又能否自然地喊他「爸爸」?澧央一点把握都没有,他需要一点时间将紊乱的心情厘清。 

  「就烦你代为转答,说我工作告一段落就会去探望他,谢──」 

  『帮你转达个头!老爹真倒霉,生了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儿子!』喀地,电话突兀地被挂断。 

  在嗡嗡声中,澧央心情沉重地慢慢地放下话筒。 

   

  几天后。 

  提着铁制三层便当盒,手捧美丽鲜花的一对年轻兄妹,走进内科病栋。 

  「哎呀,你们又来探望爸爸了吗?今天程先生的状况不错喔!」已经认得他们兄妹的护士小姐,亲切地与他们打招呼。 

  「是吗?那太好了。谢谢妳告诉我。」高大挺拔的慓健身材、留着五分短发的精悍面孔,野性的男性魅力跟着那抹笑散发。 

  「不用客气啦!」护士小姐的双颊泛出浅浅红晕。 

  被误认为老爹的儿子,林硕言也没打算去纠正护士小姐,礼貌地一点头之后,拉着妹妹的手继续往前方长廊走去。 

  『哥。』只及他胸口处,身材比哥哥娇小许多的林语绘,以手语比问道:『为什么你不跟她说,我们不是老爹的孩子啊?』 

  「有什么关系?老爹不会介意我们冒充他的小孩啦!」 

  林语绘笑了笑,再比。『我知道了,是不是哥哥不想让医院的人觉得,老爹身边没一个亲人,很可怜,所以故意不解开这误会的?』 

  耸耸肩,硕言没否认。 

  『哥哥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很体贴,偏喜欢耍酷,什么都不讲。』 

  硕言摸摸她的头。「这不叫耍酷,这就是男人。真正的男人不会靠一张嘴巴,而是靠自己的双手来做事的。」 

  古灵精怪地翻翻眼珠,语绘比了个:『爱臭屁!』之后,在硕言戳到她的小脑袋瓜之前,已经格格笑着,抢先一步地逃离他身边了。 

  无奈地,硕言扯扯唇角,暗暗叹息。 

  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以前总是畏畏缩缩、躲在自己身后的怕生小女孩,曾几何时也长大了、学会如何调侃自己的哥哥了? 

  现在的语绘能笑得如此灿烂,硕言除了要感谢命运之神及时的伸手之外,他最感谢的就是程老爹了。老爹不只是拯救了他与语绘的再造恩人,更是开启硕言做料理、当厨师这一条路的启蒙恩师。 

  『哥,快点!』已经站在病房门口前的语绘,急性子地招着手。 

  『就来了。』硕言远远地比手势回答。 

  所以,不管要为老爹作任何牺牲、甚或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只要能帮上老爹的忙,硕言都在所不辞。 

  他们轻敲了两下病房门,语绘等不及回答(她也听不见)就打开它。 

  正面迎来的是一扇窗,而内侧靠墙而放的唯一一张病床,占据了这间不到四坪大的房间约莫半数的空间。放下的窗帘遮挡住了部分的光线,室内笼罩在偏暗但舒服的柔和煦阳下,有着催人昏昏入眠的效果。 

  『啊,老爹在睡觉。』 

  果然,硕言放慢脚步、压低声响地来到床畔,瞧见老爹睡得正甜呢! 

  都五十岁的人了,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却意外的年轻。平常「老爹」、「老爹」地喊,不认识的人还以为程老爹的年纪有多老,实际上从外貌看起来,他至多不过四十岁左右,若是回到唇红齿白的年少时代,绝对称得上是眉清目秀的美型男。 

  不,即便是风霜染白了耳边几丝鬓发,唇角、眼尾多了几道刻划岁月的细纹,老爹还是名很有魅力的熟年帅哥。 

  『要叫老爹起来吗?』 

  『不用了,让他睡吧。语绘,把花瓶拿去清洗一下,将新的花插进去。』 

  『好。』 

  他们兄妹协力,蹑手蹑脚地帮老爹整理着病房。硕言弯腰拉出放在床底下的洗脸盆,先把里面几件脏衣物装进塑料提袋里,再从手提行李袋中取出干净、熨烫过的衣物,一件件仔细地挂进衣柜中。就在他们整理到一半的时候,床上有了些动静。 

  「阿言、小绘,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店里的工作呢?现在不是午餐时间,正在忙吗?」 

  硕言走到程老爹身畔,先替他调整枕头,扶他坐起。 

  「放心,因为今天午餐时间的生意不错,提早结束,所以我们才过来的。现在店里还有阿义和春姊在。」 

  『老爹,今天你觉得怎么样呢?哥哥帮你做了便当,要来给你加菜喔!』语绘比着。 

  「让你们费心了。」程启承温柔地玻鹨凰郏馈!?br />
  「跟我们客气什么呢。」 

  虽然老爹的表情没啥起伏,但待在他身边也不是一、两年了,硕言知道在他内敛的言语底下,其实是很高兴他们来访的。 

  一天到晚躺在医院里,谁不希望身旁有个人能陪呢? 

  想到这个,硕言就一肚子火气。老爹那个不肖的儿子,说什么工作忙、没空,居然到今天都不见人影!再这样下去,干脆直接杀到台北去,把那家伙揪到老爹面前来,要他好好地在老爹面前下跪反省一番好了! 

  硕言暂将怒火摆一旁,动手将小边桌移到老爹面前,并打开香味四溢的饭盒。 

  「这是清蒸鱼片。以鲷鱼肉片,中间夹香菇片、西红柿片,再以笋丝扎起,入锅清蒸的。上面汤汁的部分是以鱼汤浸枸杞、人蔘先处理过,滤过残渣后搀入菠菜蛋汁的芶芡翡翠淋上去。」 

  『老爹,哥哥很努力呢!这里面一点油、味精都没放,他用苹果泥、天然糖蜜调味。芶芡也不用马铃薯制的太白粉,而是寒天粉。蛋汁只用蛋白,不用蛋黄。所以这些料理都很健康,就怕老爹不赏脸而已。』 

  「看来很不错。」 

  『快尝尝看!』 

  挟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几乎不需启承怎么用到牙齿,就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