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不一





  硕言沉思之际,房门被大大地拉开。 

  「我把毛巾拿去洗一洗——」 

  一见到他,澧央怔了怔,旋即转开脸,向着房内说:「爸,有人来看你了。」 

  「是谁啊?请他进来啊!」 

  澧央露骨地避开眼睛,冷淡地说:「请进。」然后绕过他。 

  在他擦身而过前,硕言先掏出了数位相机。「这是你昨天遗忘的东西。」 

  啪地,澧央一把拿走,似乎不想与他多所瓜葛,快脚就要离开。但硕言动作更快地捉住他的胳臂,强迫他留步,说:「明天店里公休,我们去喝一杯。」 

  「我拒绝。」眼睛直视正前方,瞧也不瞧身畔的他。 

  硕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知道我们在厨房里,装有摄影监视设备吗?明天晚上七点,渡轮头见。」 

  刹那间,覆上一层冰霜的俊美脸蛋,透出杀气。 

  硕言不等他回复,放开了他的手,走进病房里面。「老爹,我来了!我煮了点东西,想让你尝尝。」 

  「今天怎么不见小绘的人呢?」 

  「明天学校要考试,她关在家里念书呢!」 

  砰地,房门被人使劲关上。硕言瞄着那渗透着澧央无言杀意的门板,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微笑。他知道,无论澧央心头那把怒火有多旺,明天自己不用担心等不到他的人了。 

   

  骑着修好的小绵羊,在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硕言人已经抵达码头边。 

  每天的这个时段是渡轮的尖峰期,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澧央的身影,于是将机车停好。靠着车子,点起了一根烟,边打发时间,边等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第一根烟快烧到烟屁股时,他看见了,马路另一端正朝这边行进的程澧央。 

  黑色的七分袖棉衫,细鳄皮带,黑色直筒牛仔裤的打扮,映衬得本来就肤白似雪的程澧央,加倍剔透、白皙。漂亮的脸蛋罩上肃杀之气,搭配上凛扬的眉与漆黑的眼,假使再给他一双黑色翅膀与恶魔尾巴,那么他不折不扣就是个来自地狱的死神。 

  硕言紧紧盯着他,姗姗走来。 

  卑鄙、无耻!澧央在赴约之前,先绕到「山林小馆」。他打开空无一人的厨房后门,直接进入里头找寻林硕言所说的监视器。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没注意到,吊挂在天花板上的一具小型摄影机,它的镜头的确正对着瓦斯炉的方向。八成是方便外场的人随时知道料理准备的状况吧! 

  以前没有这玩意儿的,因此澧央也没特别去留意。 

  量了下角度,凭着目测判定当天它拍到自己丑态的可能性很低,但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这使得澧央没有「不赴约」的勇气。 

  纵使他明知,来赴约,或许等着他的是更多的羞辱。 

  幸好他猜得到,林硕言图的是什么。八成是要自己放弃卖掉「山林小馆」的这件事吧!其实他大可不必动用到威胁,只要去找父亲求情就好了。澧央不懂他为什么不挑那最快的管道,父亲那么「疼」他,一定会替他说情的。 

  像昨天,他回去之后,父亲便对自己说—— 

  「澧央,你说要卖掉『山林小馆』,爸不反对,可是我唯一挂念的是硕言他们两兄妹。你要好好地为他们考虑,再作决定喔!」 

  「爸,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们呢?听阿桃姊说,当初他们流浪到餐厅门口时,是你收留了他们。不过他们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林硕言更是独当一面的厨师,养活他自己和他妹妹不成问题,有必要替他想这么多吗?」 

  「因为我很感谢他们兄妹,澧央。能遇见他们兄妹,能帮助他们,我始终认为是老天的巧安排。他老人家知道,没有了你的陪伴,我的生命中只剩空虚,是林家天使般的兄妹适时地来到,在这十年当中填补了那份缺憾。」 

  「爸……」 

  「不,我这么说不是在怪你。可是你能明白我没把他们兄妹当外人看的心情吗?我希望你能了解,然后要善待他们啊!」 

  ……问题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又何尝不想善待他们?偏偏是林硕言不给我好过,这才是麻烦所在! 

  信步当车地,以不情愿的脚步走到码头附近时,澧央已经看到林硕言在那边等他了。高大魁梧的身躯,在人群当中相当醒目。尤其是一条低腰泛白绽线的牛仔裤与凸显出宽肩、健壮胸膛的紧身白T恤,卖弄着狂放不羁性感魅力的穿着,早已招徕四周女性的目光。 

  想不去注意到他也难。 

  无庸置疑地,他是个好看的家伙,而且他的长相是属于同性羡妒,女人爱慕的那一款。 

  澧央心目中,一直希望自己能长得像他那样。这点无关他对自己长相的自信心,而是每个人总有他喜欢的「理想长相」。不然,全世界怎会刮起整容歪风? 

  他虽然没有疯狂到跑去整容,可是青春期时他也尝试过留点胡渣,想让自己看起来更man一点。但是当他照着镜子发现他是在自欺欺人,那几根参差不齐的毛点缀在下颚上,不但一点都不man,反而使人看来很邋遢之后,就再也没干过这种蠢事了。 

  「哟!」男人扬起一手。 

  澧央没回应他的友善,给他一记冷眼。「不要浪费时间,你直接说你要怎么样,才要把影带给我就行了。」 

  「什么影带?」 

  「你不会是想跟我装蒜吧?就是厨房里的监视器!」 

  「那个啊……坏了很久喽!」弹开烟蒂,咧嘴一笑道。 

  「哈啊?」澧央瞪着他那双贼眼,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之后,立即气呼呼地转身。以后要是再上他一次当,他程澧央就是猪头央! 

  在他背后,硕言圈起手,嚷道:「不是我在说,那家店的螃蟹真是好吃!现在又是秋天,秋天的螃蟹最肥美了,那蟹黄简直浓得化不开,滋味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嘴里头。如果再来上一杯陈绍,就更完美了!」 

  澧央停下脚。 

  「回台北后,就吃不到这么便宜又大碗的了。」 

  美食是澧央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字,虽然肚皮非常现实地唱起了空城计。 

  「我强力推荐的,是这辈子你不去吃一次看看,便枉费你人生走一遭,绝对会后悔今天没去的店家喔!我已经请老板帮我们预留上好的螃蟹十斤了,你可以吃到撑死没问题!」 

  澧央忍不住回头。「告诉我店名,我自己去。」 

  硕言笑弯了一双眼,缓慢地摇摇头。「不行、不行,那间店很隐密,没有熟人介绍,你不知道怎么去,也进不去的。你要嘛,就今天跟我去大啖秋蟹,不然就继续等看看美食之神要不要给你下次机会了!」 

  唔……是吃螃蟹重要,还是躲林硕言重要?澧央内心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 

  「这次我还有个秘方,能让你安心地吃,不必担心你家的『小老弟』会在大庭广众前,跑出来凑热闹了。」 

  「要你多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澧央耳根发烫地踹了他一脚,可惜他瞄准林硕言的脚踝,踹中的却是机车排气管。 

  「要去,就坐上来吧。渡轮要出发了。」他一边发动机车,一边等着他作最后决定。 

  啥,两个大男人要同骑一台50CC?这,不压垮才有鬼! 

  他们骑着车到了早已结束批货的渔港码头附近时,周遭只剩零星的一些观光客,还有几间营业较晚的批发鱼货商,根本看不到什么「名店」的踪迹,这时硕言却将车子停了下来。 

  「接下来得靠万能双腿了。」 

  澧央抱着坐上贼船的觉悟,跟在他屁股后头,钻入黑漆漆、满是鱼腥臭味的巷弄内。他们穿越湿答答、阴暗,随时会窜出一只臭老鼠吓人的老旧市场后,逐渐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昏暗灯光指引着他们的去路。 

  蓦地,澧央嗅到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 

  「闻到了吧?我可没骗你!」走在前方的硕言,回头冲着他笑说。 

  澧央暗道:他怎么知道我在偷骂他骗子? 

  「就是这边。这儿的老板白天在做虾蟹批发,一到晚上就在自家院子里开专卖螃蟹的小店,所以没有招牌,也没有菜单。因为这儿供应的螃蟹只有一种吃法,叫盐焗。你知道什么叫盐焗吧?」 

  澧央哼地说:「我好歹也是厨师之子,当然知道!就是将蛋白加入盐巴中,再涂抹于螃蟹上,包裹上厚厚一层,送进烤箱。」 

  「好乖,但没人叫你上烹饪课。」一脸「瞧你得意」的,他奚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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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硕言敲了敲一栋老旧长屋的红漆木门,未几,一名声如洪钟的中年男于前来应门,看到硕言便扯开嗓门说—— 

  「等你好久了!你们的螃蟹已经熟透了,快点进来吃吧!」 

  走进长屋,从穿堂直接进入后院,那儿已经有七、八桌的客人。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桌上菜色除了螃蟹还是螃蟹。他们被招呼到最安静的角落,老板捧出一大篓的白盐蟹包,当着他们的面,以小铁锤敲破其中一个。热呼呼的、香气逼人的红螃蟹,裹在荷叶中,教人食指蠢蠢欲动。 

  咚、咚地搁下两瓶绍兴酒,老板海派地说:「剩下的你们自己来吧,我就不招呼了。慢慢坐啊!」 

  澧央犹豫地看着放在面前的螃蟹。这……他怎么没有给他们螃蟹剪刀和挖杓呢?这要怎么吃? 

  当他问着林硕言,工具放在哪儿时,他大笑着。 

  「双手就是万能的工具啦!我示范给你看!」 

  噼哩啪啦、喀嚓喀嚓地,男人运用双手和坚硬的牙,不一会儿工夫,只见螃蟹被四分五裂地掰解开来。他还当着澧央的面,伸舌舔着蟹壳里黄澄澄的金色蟹膏,吸啃着白嫩蟹肉,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太棒了!咦?你怎么不吃啊?」吃到一半,他看着完全没动静的澧央问。 

  可恶!不要以为这样就能难倒他!澧央不服输地,仿效他的「粗鲁」,艰辛地把红色硬壳掰开。历经一番苦斗,在硕言已解决了一只螃蟹之后,澧央才尝到他的第一口蟹黄。 

  入口的剎那,一切的辛苦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代价。 

  一丁点儿蟹膏都不愿放过的,澧央仔细地舔吮着蟹壳中的每个角落。 

  「瞧你吃得一脸幸福样,会让人觉得这只螃蟹死得好呢!」给彼此都倒了杯酒,硕言取笑他说。 

  有美食当前,谁还有空和他呕气?澧央仔仔细细地清干净蟹壳,转战蟹脚。 

  「喂,我可以好奇地问一下吗?」 

  「喀滋、喀滋」地咬开硬壳,看在这桌子他为自己安排的美味螃蟹大餐的分上,澧央把两人的恩怨抛在脑后。「问什么?」 

  「你说吃到美食会触发你的性欲,那是每次都会如此吗?这可真不得了,一天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论你X起的次数,会变成世上性欲最旺盛的男人了。」 

  看他的笑容里,似乎没有拿他开玩笑的意图。澧央放下空壳,舔着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说:「别把人当傻瓜。除非是『真正』的美食,能令人『食指大动』的那种,否则我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万一不幸吃到恶劣的食物,我还会连续好几周都提不起劲来。」 

  不只这样,在澧央的「敏感味蕾」上,美食也有分级的。按照普通、不错吃、好吃、棒极了、好吃毙了来列等级,会起的反应当然是轻缓急重不同。不然,真的每餐饭吃一吃就得跑厕所,澧央早晚会从美食饕客变成厌食症患者。 

  「说穿了,就像有些人会因为麝香而兴奋,有些人会因为看到异性的美腿而激动,在我而言就是入口的瞬间,好吃到会让我身体发热、颤抖、亢奋。像那天那样的状况,我也是头一次碰到。」 

  硕言瞠了瞠眼,吹声口哨。「真佩服我自己的厨艺,原来我是史上第一人吗?不过,你说这叫性变态,我不同意。我认为,音乐里有『绝对音阶』,你这应该算是美食界里的『绝对味蕾』,能这么清楚地判别食物的等级,说不定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就可惜了点,没办法像唱歌那样,在大庭广众前表演。」 

  脸微红了红,澧央冷冷地说:「这算是在夸我吗?很抱歉,我也没好处给你。」 

  「谁跟你讨礼物来着?」一笑,硕言挑眉问:「那,现在这些美味螃蟹,对你的『小老弟』起了效果没?等级到哪儿了?」 

  不像上次被硕言偷袭成功,这次澧央一感觉到他的手伸了过来,马上抬腿踹向他的小腿肚。「踏呼你死!」 

  发出一声哀嚎。「厚,你也太?